第1104章 一一〇二章 赣西实业(1 / 1)
永乐十三年十一月初四,秋雨初霁的袁州宜春府城头,残破的垛口悬着晶莹水珠,在午后暖阳下折射出细碎金光。方梦华凭栏远眺,目光越过脚下喧嚣的码头与奔流的袁江,直抵西南方薄雾缭绕的莽莽群山——那里是南安军(大余县)的层峦叠嶂。
「国之命脉,‘乌金’,便深藏大庾岭腹中。」她低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粝冰凉的城砖,仿佛能穿透岩层,触摸到那深埋地底、坚硬而璀璨的未来。那不仅是矿石,更是挣脱泥泞、点亮未来的希望。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她唇角微扬,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杨军团长。」方梦华转身,脸上带着一丝公务性的微笑,目光温和地落在来人身上。眼前的杨太,已彻底褪去了洞庭水寨时那位披头散发、绝望嘶吼的「大圣天王」的狂狷。深青色的明军洞庭军团将官服剪裁合体,衬得他肩宽背阔,身姿如松如岳。只是那双曾经燃烧着焚尽一切火焰的眼睛深处,沉淀下一种更为复杂的底色——是征伐后的疲惫,是对新秩序的审视,更有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冀。
「首相。」杨太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利落,依稀还带着水寨里养成的迅捷。他身后半步,一个娇小却步履坚定的身影紧紧相随——正是沈青菱。她一身靛蓝色工装,干练利落,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沉重木盒,脸上带着明显长途跋涉后的风尘,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直直撞进杨太眼中。
「青菱!」杨太刻意维持的沉静瞬间被击碎,那声呼唤里透出的惊喜毫不掩饰,甚至带上了几分少年人般的雀跃。他一步抢上前,动作熟稔又带着急切,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沈青菱怀中的木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颤。
「沉得很!小心些!」沈青菱脸颊飞起红霞,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化不开的暖意与心疼。她顺势将木盒稳稳移交到他手中,指尖在他坚实的小臂上轻轻一按,传递着无声的关切。
方梦华含笑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更添暖意。这对乱世璧人,在洞庭的烽烟散尽、尘埃落定后,重逢的情意竟如春草般在废墟上疯长,那份历经生死淬炼、血火考验后的相知相守,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令人动容。她心中微暖,却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乱世里难得纯粹的情深,但愿能长久安好。
「青菱一路辛苦。」方梦华温言道,目光转向沈青菱身旁那位精神矍铄、眼中闪烁着对未知领域无限好奇的老者,「这位便是沈清直教授吧?」
沈青菱忙侧身引荐:「正是!首相,明华大学电力实验室团队已全员安全抵达袁州,所有精密设备均完好无损。沈教授是此次勘探的领队,家父远房族叔,《梦溪笔谈》存中公之子,去年马鞍山发电轮机落地试验,他便已出山加入科教兴国事业。」
沈清直抚须而笑,声音洪亮:「方首相!久仰赣西‘乌金’之名,如雷贯耳!老朽此次携真空抽气机等利器而来,定要助此蕴藏地脉深处的神光,早日破土而出,点亮我大明山河,驱散千年蒙昧!」他看向远山的眼神充满热切的向往。
「有劳沈教授!国之重器,仰仗先生了。」方梦华郑重还礼,随即转向杨太,神色转为肃然,「岳州、鼎州那边,快马传信已到。」她声音清晰有力,确保每一个字都传入杨太耳中,「大楚军旧部整编顺利,洞庭军团各营已按计划进驻各处要点,地方安靖。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目光直视杨太,「岳州、鼎州等地,凡大楚时期均分到田的农户,已严格遵照我《大明通制》,在府衙顺利更换了新的田契!田亩四至、归属权属,白纸黑字,清晰明确,加盖大明荆湖南路过渡委员会与洞庭军团联合印信!无人再敢强取豪夺!」
杨太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方梦华,眼中那层复杂的沉静被瞬间点燃,爆发出灼热的光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急切地看向身边的沈青菱,仿佛在寻求确认。沈青菱用力地、重重地对他点头,眼中同样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无声地告诉他:是真的!
「潭州呢?」杨太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带着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担忧。潭州,那是他理想被现实无情碾碎的地方,是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
「潭州已定现状。」方梦华语气平稳如磐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被地主在岳家军和伪秦占领期间趁机夺回的田地,同样在更换新契!只不过,」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智慧的弧度,「一切按《大明通制·田税法》执行!百亩以上累进课税!千亩以上,课税九成!余田可租可售,但绝不可逃税!地契既在我大明官府之手,规矩便由我来定!他们想守着祖产,不劳而获?可以!那就用堆积如山的金银,来换这张‘合法’的地契!」
杨太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块垒、愤懑、不甘与隐痛尽数倾泻而出。他没有欢呼雀跃,只是对着方梦华,深深地、无比郑重地抱拳一揖到底。这一揖,饱含着感激、释然、敬服,重逾千钧。方梦华静静站立,坦然受之,眼神中充满了理解与坚定。
「好了,」方梦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投向城外那片临时搭建、人声鼎沸的巨大工棚区。那里,来自潭州、衡州乃至更远地方、被「请」来观摩的仕绅代表们,正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或神色凝重,或面露不屑,复杂地打量着这片属于未来的喧嚣。「时辰已至,该让我们的‘贵客’们,亲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实业兴邦’,什么是他们未来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生财之道’了。」
她率先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古老斑驳的城楼石阶。杨太小心翼翼地将沈青菱带来的木盒交给一名亲卫,与沈青菱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即与杨广仁、沈清直一同紧随其后。城门外,一片特意平整出来的开阔空地上,四面巨大的、绘制着详尽蓝图与醒目标识的木牌巍然矗立,如同指向未来的路标:
「南安乌金」木牌坚定地指向赣南群山。牌面上,矿洞的立体剖面图森然展开,「大庾岭西华山钨矿勘探点」几个大字尤为醒目。旁边堆放着新运来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钻探工具和沈清直带来的精密地质分析仪器。几名穿着明华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学生,正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台结构复杂、黄铜部件熠熠生辉的真空光谱仪,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求知的气息。杨广仁教授忍不住走近,指点着仪器上的某个部件,与学生低声交流,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
「赣西铜业」图景指向西北方的瑞昌县武山,巨大的「铜矿」二字如同磁石般吸人眼球。图上不仅清晰描绘着矿脉走向,更有未来冶炼高炉的雄伟轮廓和延压车间的雏形。几辆满载着乌黑焦炭和厚重耐火砖的马车,正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坚定地驶向那个蕴藏财富与力量的方向。龙渊指着图上的高炉,对身边几位面露好奇的年轻军官低声解释着什么。
「华光灯泡」蓝图巧妙地分为两翼。袁州城郊,是利用废弃旧瓷窑改建的厂房草图,清晰标注着「玻璃熔炉」、「灯球吹制工坊」等字样。吉州方向,则是一片更大的规划区,写着「钨丝提纯中心」、「真空封装车间」。此刻,沈青菱带来的木盒已被郑重打开,里面是几件造型精巧、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和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绕线模具,在秋日晴空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沈青菱亲自捧起一个吹制精美的玻璃泡,向围拢过来的几名本地匠户展示,耐心地解释着它的用途,匠户们听得眼睛发亮,啧啧称奇。
「兴国电缆」木牌直指赣北江边的兴国军(今湖北阳新县)。巨幅画面上,是巨大的线缆绞盘和包裹着黑色沥青防护层的粗大线缆,如同蛰伏的钢铁巨龙。旁边的文字说明掷地有声:「输电线缆」、「通信电缆」、「为全国电气化奠基」。沈清直抚摸着木牌上电缆的纹路,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对身旁的杨广仁低语:“杨公,此物一成,千里传讯,瞬息可至,真乃神物也!”杨广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方梦华站在这四块象征工业未来的宏伟蓝图之前,面对神色各异、窃窃私语的仕绅代表,以及闻讯赶来、眼中充满好奇、期盼甚至一丝茫然的袁州百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乡贤士绅!赣西之苦,根源何在?在于无业可依!在于无路可通!在于捧着金碗金钵,却只能沿街乞食!」
她手臂有力地挥向「南安乌金」的巨幅蓝图:「看!这莽莽群山之中,非是顽石朽木!此乃‘乌金’!可熔炼为灯丝,亮彻漫漫长夜;可锻造为刀锋,无坚不摧!它,将是我大明挺立世界之林的——钢铁脊梁!」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引得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紧接着,她转向「赣西铜业」:「再看!此矿所出之铜,非是铸那流通市井的铜钱!它将化为坚韧的线缆,贯通千里河山,传递光明与讯息!它,将是我大明工业奔腾不息的——血脉洪流!」几个原本对“铜”只知铸钱的老人,闻言瞪大了眼睛。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华光燈泡」与「兴国电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激越:「玻璃、钨丝、树胶、铜线……万千奇巧之物,汇聚于此!点亮的不只是一盏小小的灯,铺就的不只是一条细细的线,而是驱散千年蒙昧黑暗、连接九州万方生民之心的——光明通途!」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电,扫过那些脸色变幻不定、或苍白或铁青或眼神闪烁的仕绅群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洞察:「兼并田地,坐拥千顷?此乃死路一条!坐吃山空,守着一纸旧契?终将化为冢中枯骨!欲寻活路?欲求长久富贵?拿出你们的田租银、窖藏金!入股这些看得见、摸得着、分得到红利的‘实业’!」
她逐一点名,如同擂响战鼓:「南安乌金,招股十万银元!赣西铜业,招股十五万!华光燈泡,兴国电缆,各招股八万!认股者,按股分红!技术难关、销路开拓,自有明海商会与朝廷工部一力承担!怕风险?」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划过那些犹豫的面孔,「那就眼睁睁看着别人,用你们眼中‘不值钱的顽石’、‘无用的废铜’,堆砌起一座座你们毕生无法想象的——财富殿堂!」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海浪般的骚动!普通的袁州百姓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在绝望的泥沼中看到了挣脱命运、昂首挺胸的曙光,不少人激动得攥紧了拳头。而那些仕绅代表们,反应则复杂得多:有的脸色煞白如纸,冷汗涔涔;有的眼神闪烁不定,飞快地计算着得失;更有少数几人,死死盯着那些描绘着工厂、矿山的蓝图,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迸发出贪婪与冒险交织的光芒。那高达九成的田税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这充满未知却前景诱人的「实业」,成了剑锋之下,唯一能看得见、抓得住的生门!
就在这时,沈青菱悄然将一个精巧的装置放置在方梦华身前的简易木台上——那是一个连接着铅酸蓄电池(发出低沉嗡鸣)的透明玻璃真空泡。沈清直深吸一口气,在杨广仁教授鼓励的目光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开关。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在那小小的玻璃泡上。只见泡内,一根纤细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钨丝,在众人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注视下,骤然迸发出一点微弱却恒久炽亮、稳定无比的白炽光芒!
「看——!」方梦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又如金玉交鸣,直指那在秋日广阔晴空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璀璨夺目的光点:「此光,非摇曳之烛火,非昏黄之油灯!此乃工业文明之圣火!它今日生于袁州,明日便将燎原于赣西大地,终有一日——」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落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浸透血泪沧桑的土地上,声音洪亮而充满预言的力量:「普照我大明万里锦绣河山!」
那一点炽白、纯净、恒久的光芒,在无数双或震撼失语、或贪婪计算、或迷茫困惑、或饱含热泪与无限希冀的眼眸注视下,在铅酸电池沉稳而有力的嗡鸣声中,无声而坚定地燃烧着。它清晰地照亮了木牌上「南安乌金」、「赣西铜业」、「华光燈泡」、「兴国电缆」那一个个象征着未来的墨色大字,也仿佛点亮了脚下这片刚刚挣脱血与火的枷锁、正奋力从古老农耕的泥泞深潭中拔足,跌跌撞撞却又义无反顾地,迈向一个由冰冷钢铁与奔腾电流交织而成的、陌生、喧嚣而又无比炽热的未来的土地。
杨太悄悄握住了身旁沈青菱的手,两人十指紧扣,掌心温热。他们望着那点亮在袁州城下的微光,又望向方梦华挺立在蓝图前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对那光明未来的共同信念。而方梦华,在宣布完这划时代的宣言后,微微侧首,目光与杨太、沈青菱交汇,那疲惫却无比坚毅的眸子里,传递着无声的嘱托与期许。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