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6章 一一二四章 流感瘟疫(1 / 1)
八月悄至,几场秋雨洗过,菲沙河谷气温明显转凉,潮湿的草木腐气中渗进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启门寨内,原本尚算平稳的日子,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撕裂。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很快,咳嗽、擤鼻涕、吐痰的声音便连成一片,在移民居住的木屋和帐篷间此起彼伏。一场秋寒引发的时疫,在人口密集的寨子里蔓延开来。对历经磨难、体质已逐渐适应的明人而言,这伤风虽令人头昏脑胀、四肢酸软,却也算不得大事,熬上几日,灌些姜汤热水,多半也就缓过来了。
然而,寨外的噩耗很快击碎了这份平静。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那些常来寨外进行小额贸易或帮工的归附萨利什人。他们中有人开始发起高烧,咳嗽剧烈,症状远比明人沉重,很快便有人倒下,再也没能起来。死亡如同无声的阴影,迅速笼罩了寨外原住民的营地。
代管启门寨的李天佑闻报,心下疑惑:「怪事!那些土人,你看唐吉、瓦皮蒂,哪个不是一身疙瘩肉,壮得像牛?女人也能扛百斤重物跑山路如履平地。怎么小小风寒,到了他们那里,竟成了索命的阎王?」他更多忧心如何向王大虎交代封地人口折损,对瘟疫本身的恐怖缺乏认知。
真正的救赎,来自随船女医叶婉秋和她麾下五十名回春营医护女兵。这些经历过寿春瘟疫、经验丰富的女子,立刻意识到情况危急——这不是普通风寒,这是能对毫无免疫力的新大陆原住民造成毁灭性打击的「虏疮」!
叶婉秋当机立断,下令隔离病患,焚烧污物,并组织人手大量熬煮提纯的水杨酸汤剂。回春营的女兵们不顾感染风险,日夜穿梭于病患之间,喂药、擦身、清理秽物,用有限的药物和无限的耐心,与死神争夺生命。
「能救一个是一个!优先救青壮和孩童!」叶婉秋声音嘶哑却坚定。残酷的环境迫使她们做出了抉择——对年老体衰、病势沉疴者,只能给予安慰,集中资源挽救更有生存希望和劳力价值的青壮妇孺。
那些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萨利什人,在高烧退去、神志清醒后,得知是这些「巨鱼部落」的女子,用一种名为「水杨酸」的神奇药水救了他们的命,而发明这药水的,更是遥远金陵那位如同神祇般的「白莲圣女」方梦华首相!感激、敬畏、以及劫后余生的狂热交织在一起,许多康复者毫不犹豫地皈依了明教,将水杨酸和白莲圣女视为救世真神。叶婉秋和回春营女兵,则成了现世的圣女化身。
然而,启门寨内有组织的医疗救助,犹如一道脆弱堤坝,根本无法阻挡瘟疫洪流向更广阔、毫无卫生条件的新大陆腹地肆虐。
瘟疫,如同最冷酷的信使,沿着菲沙河、贸易小路、部落交往的足迹,飞速传播。它不在乎部落强弱,不在乎刚被征服或仍在征伐。
启门寨的西北方向,并非一马平川,而是起伏连绵、森林密布的海岸山脉。在这里,距离启门寨直线距离甚至比溯菲沙河而上的努克萨克主部落还要近一些,坐落着四瓜米什部落的村庄。与努克萨克的父系强权结构不同,四瓜米什是一个传统的母系部落,年长的女酋长塔桑克·维扬以其智慧和威望统领着族人。他们的猎手世代在这片山林中追逐鹿群、猎捕黑熊,对山道的熟悉程度远超平原部落。
自启门寨建立以来,四瓜米什的猎人就成为了寨内肉类和新鲜毛皮的重要贸易来源之一。他们带来的肥美鹿肉、坚韧熊皮,很受明人欢迎,能换到闪亮的铜钱、实用的铁针、雪白的盐块,甚至偶尔能换到一小杯令人沉醉的蔗糖酒。
然而,贸易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资的流通,更是生活方式的悄然剧变。
随着启门寨建设的持续推进——筑墙、修路、扩建码头、修建仓库——对劳动力的需求始终旺盛。王大虎和周蒙花制定的「雇工付酬」政策,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周边的原住民。四瓜米什的男人们很快发现,比起钻进危险的山林与猛兽搏斗,去启门寨工地扛木头、搬石块、搅拌水泥,不仅相对安全,报酬还更稳定、更「丰厚」!
那黄澄澄的「永樂通寶」铜钱,或者更轻便的「銀鈔」纸片,在启门寨的市场上几乎可以换到任何想象不到的好东西:锋利无比的小刀、厚实温暖的羊毛毯、晶莹剔透的玻璃珠、能照出人影的金属小镜、还有那喝一口就能甜到心里的糖块……这些东西带回四瓜米什部落,立刻就能引来羡慕的目光,拥有者会觉得格外有面子。
渐渐地,上山打猎的人少了,结伴去启门寨「打零工」的人多了。部落里原本依季节循环、依猎物踪迹而定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男人们更热衷于讨论工地上的见闻和工钱的多少,而不是山林里兽群的动向。传统的狩猎技能和山林知识在新一代年轻人中开始生疏。整个四瓜米什部落的经济,在短短几个月内,不知不觉地深度绑定了启门寨的需求,形成了一种危险的依赖性。塔桑克·维扬女酋长虽然隐隐感到不安,但看到族人能用更「轻松」的方式换来以往难以想象的丰富物资,她也不知该如何阻止这种趋势。
直到八月,那场冷酷的秋雨和随之而来的瘟疫,如同重锤般砸碎了这脆弱的繁荣幻象。
瘟疫同样毫无悬念地袭击了四瓜米什部落。缺少免疫力、卫生条件落后的村寨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高烧、咳嗽、死亡……恐惧笼罩了每一个棚屋。传统的草药和萨满的舞蹈在凶猛的瘟疫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试图向启门寨求援,但通往寨子的山路似乎也变得遥远而危险。
就在四瓜米什部落陷入绝望之际,一支特殊的队伍翻山越岭而来。领头的是女医叶婉秋。在基本控制住启门寨内的疫情后,她没有停歇,深知寨外那些与明人多有接触的部落恐怕境况更惨。她亲自带领回春营的数十名医护女兵,背着沉重的药箱,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循着贸易小路找到了四瓜米什的村庄。
眼前的惨状让叶婉秋揪心。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投入救治。回春营的女兵们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惊人的毅力,她们就地建立隔离区,焚烧污染物,为病患清洗身体,耐心地喂服汤药。语言不通,就用行动传递善意;条件艰苦,就用技艺弥补不足。
叶婉秋更是亲自守在最危重的病患身边,其中就包括因年迈而病情沉重的女酋长塔桑克·维扬。她用尽了带来的珍贵药材,日夜不休地照顾。或许是现代医学的力量,或许是塔桑克酋长顽强的生命力,又或许是两者皆有,老酋长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下去,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当塔桑克·维扬虚弱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叶婉秋布满血丝却充满关怀的眼睛,以及周围明显好转的族人。她得知了这些「巨鱼部落」的女子是如何不辞辛劳、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他们,用的是何等神奇的药物。
感激之情,混合着对强大力量的敬畏和对未来生存的深刻忧虑,在老酋长心中翻腾。她亲眼见证了传统方式的无力,也亲身感受到了「巨鱼部落」所能带来的生机。继续孤立?下一次灾难来临时怎么办?彻底依附?部落的传统和自主又将何在?
在病榻上沉思良久,又召集了部落中幸存的主要女性长者商议后,塔桑克·维扬做出了决定。
她让族人搀扶着,来到叶婉秋面前,用庄重的仪式语言说道:「尊贵的‘回春营’首领,您的仁慈和技艺,拯救了我的族人和我这条老命。四瓜米什人铭记这份恩情。我们看到了‘巨鱼部落’的力量,不仅是雷霆和钢铁,还有拯救生命的光明。」
她顿了顿,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场可怕的瘟疫让我们明白,独自在山林中生存,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只要这场瘟疫彻底过去,我们四瓜米什部落,愿意接受加国公的土司冊封,纳入大明的‘王化’体系。我们愿尊崇白莲圣女的指引,学习你们的文字和技艺,用我们的猎场和忠诚,换取永久的庇护和医药的恩泽。只求……能让我们保留山林之子的部分传统,让我们的女人依旧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不是武力征服下的屈服,而是在灾难的废墟上,基于现实生存的考量和对救命之恩的回报,做出的理性选择。叶婉秋代表启门寨,郑重接受了四瓜米什的归附。这意味着,启门寨的势力范围,首次越过了海岸平原,正式延伸入了西北部的海岸山脉,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山地屏障和资源来源地。而这一切,并非依靠火铳和钢刀,而是依靠回春营的药箱和白衣天使般的奉献。文明的扩张,有时也伴随着慈悲的回响。
而努克萨克部落,刚刚凭借武力和野文组织,成功整合了苏斯瓦普和利卢埃特两大山地部落联盟,人口暴涨数千,正意气风发,欲向内陆纵深扩张。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给了这个新兴的奴隶制帝国雏形当头一棒!
密集的人口、频繁的流动、完全为零的免疫力和医疗知识,让努克萨克联盟成为了瘟疫最完美的温床。高烧、剧咳和肺炎在各村落疯狂蔓延,死亡人数急剧攀升,恐慌彻底压倒了初建的秩序。哀嚎取代战号,焚尸的烟火日夜不息。
就连努克萨克部落的核心,年迈的马迪卡·霍马长老,也未能幸免。他倒在了宏图初展的时刻,病榻上高烧不退,呼吸艰难,却仍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和惊人直觉,做出了判断。
他召集了病榻前的儿子们和主要头人,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地留下了最后的策令:「这……这场瘟疫……来得太巧……太凶……不像山灵之怒……倒像是……‘巨鱼部落’带来的……瘟神……」他剧烈咳嗽着,「停止……立刻停止一切与启门寨贸易……封锁道路……不许任何一个‘巨鱼部落’的人……靠近我们的村庄……看看……疫情是否会缓和……」
命令被迅速执行。所有与启门寨的往来被强行中断。奇迹般的,或者说在缺乏新传染源的情况下必然的——采取这种原始隔离后,努克萨克联盟内部的疫情,在达到一个恐怖峰值后,竟真的开始缓慢回落,尽管代价是无数的人命和元气大伤。
马迪卡长老的临终判断,在被部分证实后,迅速在所有幸存者心中种下了仇恨与恐惧的种子。老长老的智慧再一次得到「验证」,但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马迪卡死后,争夺酋长之位的斗争主要在他的两个儿子——勇猛暴躁的瓦亚纳·霍马与阴沉狡猾的阿豪·霍马——之间展开。
在父亲坟前,暂搁争议、商讨应对「巨鱼部落」之策时,两人罕见地达成一致。
瓦亚纳·霍马一拳砸在树上,双目赤红:「一定是他们!那些乘巨鱼来的外来者!他们带来了瘟疫!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勇士和族人!这血仇一定要报!」
阿豪·霍马则阴恻恻地补充,眼中闪烁怨毒:「他们先以甜酒铁器麻痹我们,再放出这无形瘟神……好毒辣的手段!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仇恨的毒焰,在努克萨克新生的权力中心熊熊燃烧。他们将瘟疫的天灾,全然归咎于「巨鱼部落」的人祸,一场酝酿于悲痛与愤怒中的报复,正在瘟疫过后的废墟上悄然滋生。而启门寨内的李天佑,对此还茫然不知,仍在为如何平息赵小七惹下的麻烦和安抚病后虚弱的归附者而焦头烂额。山谷两侧,误解与敌意如同秋日浓雾,愈积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