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6章 一一三四章 天府河谷(1 / 1)

加入書籤

舰队在海湾入口不远处下锚,放出几艘小艇靠向北岸。王大虎见米沃克人早已在岸边列队,手持木矛石斧,但神情中多是疑惧与敬畏。奇努克向导挥手示意,先以搪瓷碗与盐巴换取对方的信任。

一名米沃克长老上前,头戴鹿皮冠饰,双手捧着一个大竹篮,里面是一种呈褐色的粗粉。他比划着口中言语,向导翻译道:「这是橡果粉,族人世代以之为食。今日既有神鱼部落远来,愿以此相馈。」

王大虎点头,示意水手接过。米沃克妇女当场生火,以石磨碾粉加清水搅匀,倒入大陶锅中搅拌。片刻后,锅里浓糊翻滚,散发一种略带苦涩却浓厚的香气。

周蒙花试着舀了一勺,吹凉后入口。只觉口感黏稠,先是涩苦,随即转为一股淡淡甘甜,极耐饥饿。她略皱眉,又点头道:「此物虽不及稻麦香软,但耐存可久,且果林自生,若能稍加整理,便可供大批人用。」

王大虎也亲口尝了一口,沉吟片刻,道:「果中涩味,本是因单宁。若能以清水多次淘洗,再加铁锅煮熟,或可减其苦涩。此物虽难与中原五谷相比,但于蛮荒大地却是天赐粮仓。」

米沃克长老看他们细细品尝,便笑着示意,指向背后山林:「此地满山橡树,每年秋收,果实堆积如丘。我族磨粉贮藏,冬春皆可余粮。若与神鱼部落结交,我族可年年输送。」

王大虎心中暗喜,低声对周蒙花道:「此湾果真宝地——有橡果为食,不愁饥馑;有湾口为港,可控南北。若李天佑能于北岸筑寨,再拓田畴,则粮饷与水路皆足。」

周蒙花却提醒:「但此地部落上百,若要夺其湾口,必先择其可亲者立为土司。否则,米沃克、奥隆虽愿通好,其他部落未必服从。」

王大虎闻言,沉声道:「是以今日但留好印象,暂不轻许。先记录在图,回日细议。」

贸易在微妙的氛围中进行。当米沃克人抬来整篓橡果粉换取铁锅时,奥隆人献上的贝壳项链间赫然混着天然金砂。王大虎面上保持笑意,指节却已捏得发白。他看见有个孩童正在把玩块鸽卵大小的天然金块,如同中原孩子玩泥巴般随意。

会晤结束后,送走了心满意足、带着新换来的铁器离去的两位长老,王大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独自走到舰首,望着眼前这片辽阔、平静、资源丰饶得令人发指的海湾,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浮现出深深的忧虑。

周蒙花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虎子,此地的黄金……似乎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何止是多!」王大虎重重一拳砸在船舷栏杆上,声音低沉而焦虑,「简直是唾手可得!蒙花,妳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他们根本不在乎!就像我们不在乎河边的普通石头一样!这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看着周蒙花:「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在此地大规模垦殖,黄金的秘密根本守不住!不,它甚至不是秘密,它就是这里随处可见的东西!」

王大虎的思绪飞回了遥远的金砂河口,飞回了启门寨:「想想我们封地那边,只是上游可能有个金矿,消息一漏,赵小七他们就敢铤而走险,整个寨子的人心都浮了,地都没人种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沉重:「这里呢?这里的金子比我们那边多十倍、百倍!一旦开发,消息传开,会引来多少人?会疯狂到什么程度?到时候,谁还会安心去开垦土地?谁还会去修建水利?所有人都会像疯了一样扑向河边、扑向山里去找金子!什么秩序,什么教化,什么农耕根基,全都会毁在这黄澄澄的石头上面!」

他指着远处米沃克和奥隆人的村落:「我现在甚至开始担心,我们加国公封地那边……金砂河口那点金子,会不会已经惹出大乱子了?天佑兄他……能否镇住那群红了眼的饿狼?」

月光下,金山湾的波光忽然变得刺眼。这片天神馈赠的良港沃土,因黄金的阴影竟成了烫手山芋。王大虎令书记官在海图旁添注八字:「地沃金泛,慎启祸端。」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王大虎。他原本以为发现金矿是天赐之财,现在却猛然意识到,对于一个处于拓荒初期的农耕殖民地而言,过早、过易获得巨量黄金,简直是一剂剧毒的迷药,足以摧毁一切长远发展的根基。

离开金山湾后,王大虎与周蒙花并未立刻扬帆远遁。那辽阔海湾背后所指向的内陆,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吸引着他们做进一步的窥探。在奇努克向导的模糊指引下,船队派出数艘吃水较浅的长艇,搭载着精锐勘探队和通事,沿着一条注入海湾的较大河流(萨克拉门托河下游)逆流而上,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深入勘探。

当长艇驶出河口沼泽地带,逐渐进入河谷腹地时,眼前的景象再次深深震撼了每一位勘探队员。

如果说威拉米特河谷是一片潜力巨大但需大力整治的泛濫平原,那么眼前这片土地,则堪称天神馈赠的完美杰作——萨克拉门托河谷盆地。

其辽阔程度,目之所及,平野莽莽,直至天际线与远山交融,竟丝毫看不出比威拉米特河谷小,反而感觉更为宏大、更为舒展。河水蜿蜒流淌,滋养着两岸无边无际的沃土。

王大虎命人停船登岸。他再次抽出那柄象征着开拓的铁锹,用力插入地面。这一次,铁锹几乎毫无阻碍地深深没入土中。铁锹楔入萨克拉门托河谷土地的瞬间,王大虎虎口竟未感到半分阻力。黑油油的泥土如热刀切脂般向两侧翻涌,散发出混杂着腐殖质与野草清香的独特气息。挖出的泥土不再是威拉米特河谷那富含水分的黑色沼泽土,而是更为细腻、疏松、颜色深黑油亮得如同墨汁般的冲积壤土!

周蒙花俯身掬起一捧土,指尖揉捻间惊觉其质地竟比江南熟田更为细腻——无数代洪积沉淀出的沃土,在阳光下泛着墨玉般的光泽。她甚至能看到土壤中丰富的有机质和细小的团粒结构。「虎子,」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土……此土之肥美,恐已超越中原許多精耕細作多年的熟田!无需多年养垦,几可播種即獲豐收!」

“国公爷您看!”随行老农官突然跪倒在地,颤抖着拨开表层浮土。只见蚯蚓在尺余深处仍清晰可见,团粒结构间渗出的水珠带着琥珀色,“此等肥力,便是插根犁杖也能发芽!”

王大虎极目远眺。平野莽莽直至天地交界处,橡树林与草原如绿毯般铺展,鹿群在河畔饮水时扬起的烟尘竟似千军万马。比起多雨泥泞的威拉米特河谷,这里日照充沛得如同缩小的中原,每条河汊都似血脉滋养着无垠沃野。

放眼望去,河谷中植被丰茂,橡树林、草地与湿地交错分布,野生动物数量繁多,显示出极其旺盛的生态承载力。气候明显比北方的金砂河口更为温暖干燥,日照充足,几乎无需担忧北方那漫长的雨季和春寒。

「天府之国……這才是真正的天府之国啊!」王大虎忍不住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无比兴奋和震撼的光芒。他来回踱步,指着四周,「蒙花妳看!这平地,比我的金砂河谷只大不小!这土质,比天佑兄那憋屈的峡湾强出百倍!这气候,更是温暖宜人,几无酷寒!」

他越说越激动,一个宏大的蓝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勾勒成形:「此地,简直像是把我那金砂河谷的广阔,和安丰野的肥沃(虽未实现),再加上这江南般的暖湿气候,全部加起来,还放大了数倍!有如此山河沃土,已然是自成一国的根基!若能在此立基,引民垦殖,興修水利,疏通河道,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远超启门寨的富庶乐土,足以支撑起一个强大的王国,甚至……更为广阔的天地!」

比起金砂河谷的局促与西雅图的崎岖,这片土地简直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若能在此立基,足可养育百万生民。未来广阔的农田、繁华的城镇、穿梭的商船的景象在他眼前浮现。这片土地的条件,好得超乎想象,几乎是所有农耕文明梦寐以求的理想国。

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王大虎迅速冷静了下来。巨大的机遇往往伴随着巨大的挑战和责任。他脸上的狂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慎。

他眺望着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沃野,缓缓摇了摇头,对周蒙花道:「可是蒙花,正因為此地如此完美,潜力如此巨大,我才覺得……以我和天佑目前的能力、人手和資源,恐怕根本經營不了這麼大的一片基業。」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启门寨那边,才刚刚站稳脚跟,内部问题一堆,金子的事还没理顺,努克萨克的威胁也未彻底清除。天佑那边更是连个像样的据点都没有。我们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突然发现了一座金山,搬是搬不动的,硬要自己去挖,只怕会被金子压死,或者引来群狼环伺。」

他想到了这片土地上可能存在的众多部落(如向导所言成百上千),想到了那随处可见、足以惑乱人心的黄金,想到了需要投入的海量人力物力进行基础建设……

「此地牵扯太大,」王大虎最终做出了决断,「已非我等在外将领可擅自处置。必须立刻详尽绘制地图,记录风土物产,尤其是这土壤与气候之利。待返回金陵,一切禀明方首相,由她与国会权衡定夺。或许……此地当由朝廷直辖,或另派重臣亲王镇守,方能不负上天所赐。」

周蒙花深以为然,她拿出笔墨,在航海日志上郑重写下:「金山湾以内,发现巨谷,命名‘天府谷’。其地辽阔无垠,土壤之肥沃冠绝所见,气候温润,胜似江南。水草丰美,物产殷阜,实乃王霸之资,国之根基。然情况复杂,牵涉甚广,建议由中央朝廷主导开发为宜。」

「此地……确是宝地,亦是险地。」周蒙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黄金惑人心,远胜刀兵。若处置不当,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成取祸之道。」

王大虎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标记此地,详录所见。但黄金之事,暂且秘而不宣,尤其不能对普通移民和水手扩散。待回金陵,禀明方首相,由朝廷和国会定夺如何处置这‘金山’吧。眼下……我们还是继续南下,寻找那‘托尔特克’的线索要紧。」

他再次望了一眼那平静而富饶的海湾,眼中已不再是惊喜,而是深深的警惕与责任。黄金的诅咒,似乎比任何风浪都更令人忧虑。船队再次起锚,将这座真正的「金山」暂时留在身后,继续驶向更南方的未知海域。

他们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南方,那里有关于「托尔特克」和黑曜石的模糊传说,在等待着他们去探索。而这片巨大的海湾和它背后错综复杂的部落网络,则作为一份重要的发现,被记录在了航海图上,留待未来。

当夜,舰队以铁锅、铜环换取米沃克人的橡果粉与兽皮。水手们尝试以橡果粉掺米面烙饼,虽仍有涩味,但耐嚼耐饥,众人皆觉「虽苦可食」。

王大虎凝视火光中那一块块黑褐色的橡果饼,心中默念:此物或许便是大明子孙立足北具芦洲的第二口粮仓。他将周蒙花与几位心腹通事召至舱中,点起一盏油灯。灯影摇曳,氛围肃然。

他缓缓开口:「今日所见,尔等皆知。此湾金饰,非一人一族之饰物,而是整个河口泛滥之势。若传入水手耳中,势必引起骚动。若再传至启门寨与国中闲汉耳里,更将酿成乱局。」

众人低声称是。

王大虎一字一句地下令:「自此刻起,此地之记录,只以橡果粮仓为名。金饰、金矿,片字不得外传!若有人暗中议论、散播谣言,军律处置!」

周蒙花接口补充:「橡果耐贮,且可作粉,此乃实用之粮。记录在案,不会引人觊觎。至于金子,回金陵后,当面禀报国会裁夺,这才是正途。」

王大虎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切记,大明拓殖方兴未艾,根基在农。若让闲汉见金生乱,不过数载,便要断送一切。尔等皆是与我同来北具芦洲的拓路之人,须明大义,不可误了国基。」

一众将士齐声应诺。舱内气氛紧张,却也透着坚毅。

翌日,勘探队采集了土壤样本,绘制了更加精细的河口与河谷地图后,便谨慎地撤离了。他们没有深入更远的内陆去招惹那些未知的部落,但仅仅这惊鸿一瞥,已经足够。

带着对「天府谷」的巨大震撼和一丝力有未逮的审慎,王大虎和周蒙花回到了「沧海龙吟号」。舰队再次起航,继续向南。

南方,还有「托尔特克」的传说在等待着他们。而身后那片名为「天府」的河谷,则如同一个巨大的宝藏,被暂时封存于图册与报告之中,其命运,将等待遥远金陵城中的那位女首相来最终定夺。海天一色,航路漫漫,探索的脚步,永无止境。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