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置之死地而后(1 / 1)
乐山随鹿呦呦和蔡寻真回到庐山五老峰,家人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乐山这一路,记忆忽明忽暗,状态时好时坏,但在见到李腾空、韦雪、怀远、云儿和云儿新生的孩子之后,终于稳定了一些。
五老峰巅,云海翻涌如沸,将黛色山峦吞没又吐出,唯余五峰如五位须发皆白的仙人,垂首俯瞰这苍茫人间。松涛阵阵,裹挟着深冬凛冽的寒气,直透骨髓。乐山站立峰前,玄色大氅被山风鼓荡,猎猎作响,仿佛一只敛翅的孤鹰。他怀中那个小布袋,贴着肌肤,隐隐灼烫,里面的红色珊瑚和几颗剔透的珍珠正无声诉说着明州海边那个碎裂的清晨里的道别。
“耀宗!”
一声颤抖的呼唤,裹着风霜,穿透松涛,直直撞入他心扉。乐山猛然抬头,但见云海裂开一道缝隙,数人身影正迎面而来。为首的老妇人,道髻微松,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面容清癯,眼中却似燃着两簇不熄的火焰,正是他的母亲,李腾空!
紧随其后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正是妻子韦雪。韦雪,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丽容色,更掩不住眼底那深潭般的忧虑与刻骨思念。韦雪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目光中也尽是关切,那是云儿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
乐山还未来得及上前,秋宝已经从韦雪的身后蹿了出来,一个健步来到乐山的身边,将主人扑了个满怀。韦雪左手的孩子也蹒跚着冲了上来,“爹爹?”怀远稚嫩的声音,带着试探,细弱蚊蚋,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乐山耳边。
“怀远!”乐山喉头一哽,放下秋宝,几步抢上前去。那声呼唤里蕴含的酸楚与狂喜,几乎冲破胸膛。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触碰儿子温热的小脸,又怕这重逢只是一场虚妄的泡影。
怀远裹在厚厚锦袄里,小脸冻得通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盯着乐山不妨,他期盼已久的阿爷终于回来了。
“乐山!”韦雪的声音已带了泣音,她拉着宁儿走上前来。许久的委屈、担忧、无望的等待,此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颤,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
乐山冲着韦雪点了点头,却还是先向着李腾空跪下行李道:“母亲,让您担心了!”
李腾空一把拉起乐山,仔细的打量着他被海风吹的黝黑的脸庞,眼中尽是心疼。
“好了,回来就好。”蔡寻真和鹿呦呦此时才紧跟上前,劝慰众人道,“别在这寒风中站着了,当心冻着孩子!”
“乐山,快去看看你的女儿!”李腾空擦干眼泪,把乐山拉到了云儿母女身边。
只见那襁褓中的婴儿,面色白里透红,睡的正香。云儿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这初次见面的父女说道:“老爷,你终于回来了,咱们的女儿还等着你起名字呢!”
“云儿……苦了你了。”乐山紧紧拥了一下云儿的手,力道之大,让云儿差点痛的叫出声来。
“进屋再说,进屋再说!”乐山一把抱起怀远,在鹿呦呦催促着,全家人回到了别院之中。
一家老小,终于在这匡庐绝顶,于凛冽寒风与翻腾云海之中,劫后重逢。悲喜交加,恍如隔世。
稍事休息,云儿照顾孩子们,其他人围炉而坐,韦雪开门见山的问乐山道:
“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劫走怀远?”
“是史天赐!”
乐山的回答让众人都吃了一惊,韦雪和李腾空面面相觑,顿感大事不妙。
“难怪他们只掳走了怀远,却对宁儿不管不顾,原来是知根知底。”
“他想要湛卢是为了复国?”
“想来是仆固怀恩叛乱被平息,他已经走投无路,想要搞得天下大乱,他才有可趁之机。”
“可是这么说来,他只要湛卢,却放走了怀远,是他并不知道湛卢的秘密?”
“他后来知道了。”乐山无奈的说道,在船上与史天赐的决战中,是自己的血开锋了湛卢,也让史天赐明白了湛卢的奥义是什么。
“这么说,那件事,果然是个圈套!”韦雪和李腾空对视了一眼,神情严肃的说道。
“什么圈套?”鹿呦呦忍不住问道。
“呦呦,你和寻真离开这段时间,江湖上发生了剧变。”李腾空看着刚刚回来的三人,面色凝重的说道。
“什么事?”乐山和鹿呦呦异口同声的问道。
“江湖上出现了一个门派叫‘雁山盟’,这雁山盟’广发英雄帖,要在谷雨这一天,与雁荡山大龙湫召开武林大会。”
“‘雁山盟’?从未听说,是何来头?”
“我派教里的人查了,那些人是几个月前刚刚占了雁荡山的灵峰为巢,至于他们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他们有什么资格举办武林大会?”
“因为那英雄贴上说,他们手里有湛卢神剑。”
“史天赐?他还没有死?”鹿呦呦惊呼道,回来的路上,乐山已经跟她说过海难的经过,她没想到史天赐还能活着。
“耀宗能够活着,他便也有机会逃生。”李腾空看着乐山说道,“孩子,你把当日的情景再说一遍,湛卢是否落在了那史天赐的手里?”
“当日,我与他厮杀的难分难解,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魔功,竟与我相持不下。”乐山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却突然抱住头,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嘶吼道,“暴风雨来了,有龙!船散了,湛卢,湛卢不见了!”
“他?”李腾空了韦雪不可思议的看着乐山,转头问蔡寻真和鹿呦呦道。
“耀宗的头受了重创,我们努力施救,但也只是恢复了七八成,受到刺激的时候,还是会发作。”蔡寻真用怜惜却又无奈的眼神回答着李腾空。
一丝冷风从门缝吹了进来,躺在门边的秋宝打了个冷战,贴在它身边的米豆豆被惊醒了,伸了个懒腰,已经略显老态。
李腾空用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臂膀,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努力让儿子冷静下来,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寒意:“耀宗,你既归来,这江湖,已非你坠江前的江湖。”
“如果这‘雁山盟’便是史天赐的人,他们手里或许真的有湛卢宝剑。”
“若是如乐山所说,史天赐已经知道了湛卢的秘密,那他召开这武林大会,就是想诱我们送上门去,用太平公主的血脉召唤那些魑魅魍魉。”
“那我们不理会他便是!”
“英雄帖上说,武林大会获胜者,不仅可以得到湛卢,还可以成为武林盟主,号令江湖。”
“所以难免会有不少贪图权利之人赴会,一旦让史天赐得了武林盟主,号令江湖,找到我们那是迟早的事!”
李腾空颔首,拂尘柄重重垂下:“正是!‘雁山盟’的妖邪,广发‘天公絮’令牌,纠集天下邪魔外道,盘踞雁荡腹地。他们扬言,谷雨之日,于龙湫洞前召开‘英雄大会’,以湛卢为尊,号令江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气焰之嚣张,前所未有!”
“湛卢?”乐山瞳孔骤然收缩,那号令群魔的场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当初也许真的不该留着这把剑。
“所以我们应该去赴那武林大会之约?”
“不仅要去,还要在群雄面前毁掉湛卢,让所有人都灭了想用湛卢乱世的念想!”韦雪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明白阿姊的意思了,只要这湛卢存世一天,就难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我们的孩子也就永远不得安宁。”
“我有一句不当讲的话。”蔡寻真沉吟了一声,停顿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寻真,但说无妨!”李腾空看了看蔡寻真的脸色,知道她要说的话必然事关重大。
“若是,我是说耀宗若不是那史天赐的对手,湛卢宝剑里的魑魅魍魉被放出来,而无人能够控制,那该如何?”
蔡寻真此话一出,众人再度陷入沉默,刚刚的盘算全都是基于乐山能够战胜史天赐,拿下湛卢,万一乐山不是他的对手,甚至死在他手里......
“李大哥可有把握赢那史天赐?”
“若是之前,我定有把握赢他......”乐山顿了顿,有些吞吞吐吐。
“李大哥的神智没有完全恢复,我们也不清楚那史天赐如今的武功如何。”鹿呦呦帮乐山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如此一问,众人都陷入了沉默,鹿呦呦眼神放光,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阿姊,你可还记得扬州家中的那把铜镜?”
“什么铜镜?”
“就是你送我的那把胶漆涂金四蝶铜镜!”
“那铜镜又如何?”
“那铜镜非普通之物,有降妖除魔的本领。”鹿呦呦急忙将铜镜如何收服狐妖阿紫,有如何让湛卢暗淡无光的事情说给了众人听。
“确实如此,呦呦不说,我差点都忘了。”乐山也在一旁附和道,当年他就是害怕铜镜吸走了湛卢里的玄冥鬼怪,才让鹿呦呦把铜镜收了起来。
“如此说来,恐是铸新镜之时吸入了河神的魂魄才有如此神力。”
“呦呦,那铜镜你可带来了?”
“自然是带来了,就在我房中。”
“这样,即便是魑魅魍魉都被释放出来,不受控制,我们还是有办法让它们烟消云散。”
“在天下英雄面前用铜镜把妖魔都收服了,没有了奥义,湛卢也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利刃,毁不毁,都无人再会打它的主意。”
“所以说无论赢不赢的了史天赐,我们都只能孤注一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如果我真的不是他的对手,去也是死,不去全家也迟早是死。为了孩子们,不如在他还没当上武林盟主之前,赌上一赌!”乐山握紧了拳头,下定了某种决心。
“耀宗说的好,这帮贼人不过是想将这朗朗乾坤,拖入无间地狱!”李腾空再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中带着鼓励道,“吾儿既有次决心,北冥全教上下当倾力而为。”
“母亲,还望您和北冥教的高手,能够留在庐山保护孩儿的家人,以防那‘雁山盟’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李大哥说的对,就让我陪李大哥一起去,母亲和阿姊还是留在庐山上来的周全。”鹿呦呦眼中战意炽燃,脆声应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母亲请把骊山老母请来一道留守庐山!”韦雪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磐石,不容置疑。
“好,你们三人同去,云儿和孩子们就交给为娘。”李腾空轻扫拂尘,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凝重。“你们到了雁荡山,先去灵岩的真际寺,那有一位我的故人,或可帮到你们的忙。”
“孩儿记下了!”
“还有一事,此行凶险,你们还是把青城宝剑请出来带上,以防万一。”
“母亲既如此说,我明日便去青城道人的衣冠冢将宝剑请出,还望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再保佑我们一次!”
商量完毕,乐山夫妻三人送李腾空和蔡寻真回叠风屏,凛冽的山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众人脸上,如刀割一般。云海在脚下奔涌不息,遮蔽了万丈深渊,也遮蔽了山下可能潜行的无数危机。重逢的悲喜尚未散尽,巨大的阴影已如雁荡群峰般沉沉压来。
夜晚,乐山沉默着。他低头,看着怀远依偎在韦雪怀中,正用小手好奇地抓挠自己大氅衣角。孩子纯真的眼眸里,映着苍茫的云海和父亲凝重的脸,更是这风雨飘摇的人间,最不容玷污的净土。
“湛卢仁剑,岂容邪佞染指?”乐山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石般的铿锵,穿透呼啸的风声,“雁荡龙湫,便是这伙魍魉的葬身之地!”
韦雪则紧紧抱着怀远,将脸轻轻贴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望向丈夫的目光里,担忧未褪,却更添了一份同生共死的决然。
“爹爹打坏人!”小怀远似懂非懂,却感受到空气中那股凝重的力量,忽然挥舞着小拳头,稚声喊道。
这一声童言,如同刺破阴霾的一道微光。乐山冷峻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一丝,他俯身,用带着薄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儿子冰凉的小脸蛋。那触感,柔软而脆弱,却蕴含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怀远睡着了,乐山埋首在韦雪带着山间寒气的发间,汲取着那份久违的、足以熨帖灵魂的温暖与熟悉的气息。
五老峰巅,风声更厉。松涛如海,云海如沸,仿佛天地亦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着力量。前路是雁荡山深不见底的龙湫魔窟,是手握湛卢、虎视眈眈的群邪,是步步杀机的修罗场。但乐山的身后,站着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有朗朗乾坤的正义。这匡庐之巅的寒风,吹不散的,是那凝聚于血脉与信念之中,足以劈开黑暗的——人间暖意与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