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雁荡真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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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时节,雁荡山深处云气盘桓,灵岩诸峰尽被湿漉漉的绿意浸透,细雨织成无边无际的烟罗。山径旁古木参天,浓翠逼人,新发的枝叶饱吸了水汽,沉甸甸地向下垂着,不时有积攒的雨珠倏然坠落,“嗒”一声砸在石阶的青苔上,碎裂开来,清响幽微。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与某种清苦草叶混合的潮润气息,深深一吸,直透肺腑。

乐山引路,踏着湿滑的林间小道向前,他身后是韦雪与鹿呦呦。韦雪一身素白劲装,在这氤氲水汽里也似不染纤尘,只是眉峰微蹙,按着腰间剑柄的手背显出警惕的骨节。鹿呦呦则脚步轻快,好奇地东张西望,偶尔摘下几片宽大的蕨叶,偶尔掬一捧溪水入喉。

从灵岩一路顺着山路去寻那真际寺的踪迹,沿途的溪水,如魂魄在石上流淌。

初生的溪水极清冽,清得能洞穿人心。它们滑过黝黑或赭红的巨岩,那岩石饱经风霜,棱角早已被时光磨得浑圆,表面覆着一层天鹅绒般厚实、深绿的苔衣。水流拂过苔衣,便如同最柔滑的丝绸滑过温润的玉石,不激起一丝浑浊,只留下苔藓在水中微微摇曳的倒影,绿得惊心动魄。水底是被磨洗得浑圆如玉的卵石,沉睡在透明的浅流之下,呈现出青、赭、墨绿、暗红的斑驳色彩。阳光艰难地穿透密林的穹顶,碎金般洒落水面时,这些沉静的卵石便陡然苏醒,焕发出宝石般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偶有山风拂过,吹皱这一池清梦,水中的山影树形便微微晃动、扭曲、破碎,旋即又缓缓聚合,归于澄明,如同高僧入定后心湖的微澜。

转过一道覆满苍苔的巨大岩屏,山势豁然开朗。真际寺那灰瓦黄墙的轮廓,便静默地镶嵌在对面陡峭山壁的环抱之中。一道窄瘦的石桥如飞虹凌空,横跨溪涧,连接着尘世与佛国。

走过石桥,一道低矮、几乎被山藤苔藓吞没的石砌门券,便是寺庙的入口。山门狭小、幽暗,穿过时仿佛钻入一个潮湿的山洞。门额上阴刻的“真际禅林”四字早已被风雨剥蚀得模糊难辨,边缘处爬满了暗绿的苔衣,字迹如同沉入水底的碑文。门旁并无常见的怒目金刚,只有两株不知年岁的古松,虬枝盘曲,根系如巨爪般深深嵌入石缝,树皮龟裂如龙鳞。

走入山门,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大片平整的草地,宽阔而静谧。草地后方稀疏的几栋建筑仿佛是从嶙峋山骨与蓊郁绿意中自然生长而出,附着陡峭的山势,层层错落,毫无世俗寺庙常见的对称与张扬。

古木浓荫之下,只见一个枯瘦的老僧正持帚清扫石阶上的落叶与残花。他身着一领洗得泛白的灰色旧衲衣,身形佝偻,动作迟缓,每扫一下都显得颇为吃力。僧衣紧贴在嶙峋的肩背上,更显形销骨立,如同山间一截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老木。

“敢问师父,了尘大师可在寺中?”乐山上前一步,合十问道,声音里带着山行后的微喘。

老僧缓缓直起身,动作间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他抬起脸——那是一张沟壑纵横、布满风霜痕迹的脸,眼皮松弛地半垂着,几乎遮住了大半浑浊的眼珠。他的目光迟缓地扫过三人,最终落在乐山脸上。那一瞬间,乐山的心猛地一沉,这双眼睛!纵然蒙上了岁月的尘埃,纵然深藏了所有锋芒,但眼底深处那一点沉静如渊、洞悉一切的光……是少林后山的暗影里,那双曾无声注视过他和圆志的眸子!

“你是......无为大师!”乐山喉头滚动,艰涩地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却被巨大的惊愕死死堵住。当年少林寺的山洞中,曾经救过自己和师弟的高僧,留下《易筋经》残篇便不见踪影的无为大师…竟是眼前这个山寺的扫叶人?韦雪敏锐地察觉了乐山瞬间的僵硬,按剑的手指无声收紧,鹿呦呦也停止了摆弄蕨叶,睁大了眼睛。

老僧那浑浊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了然的微澜,如深潭投入了一粒细砂,旋即又归于沉寂的古井。他并未承认,亦未否认,或许是根本没有认出乐山。他只是将手中的竹帚轻轻倚在树旁,那动作寻常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拂去了千钧尘埃。

“谷雨湿重,几位施主远来不易。”他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枯木相互摩擦,“随老衲来吧。”说罢,便转身引路,步履蹒跚地踏入寺门。乐山深吸一口山间寒湿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

穿过狭小的庭院,便是寺院的核心——大雄宝殿。殿宇并不恢弘,甚至显得有些低矮,沉重的黄泥筒瓦覆盖着深远的出檐,仿佛巨鸟收拢的羽翼,沉沉地压向地面。瓦当滴水处,常年被雨水冲刷,形成了一道道深褐色的泪痕。木质的梁柱皆未施朱漆,裸露着深沉的原木色泽,在潮湿的空气里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油润质感,细看可见木材天然的纹理与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痕。

殿门开着,可以窥见里面的佛龛上只是供奉着一尊水月观音,在昏暗中显露出庄严而模糊的轮廓。佛前的长明灯是这古刹中唯一的香火,映照着青砖地面经年累月被僧鞋踏磨出的光滑凹痕。

绕过大殿,老僧带着三人来到禅房,禅房狭小而洁净,陈设简朴到近乎空寂。一榻,一几,一尊小小的佛像前青烟袅袅。老僧在蒲团上趺坐,枯瘦的手指却似不经意地拂过榻前矮几,请几人坐下。

“能智!”老僧轻轻呼唤了一声,少顷,一个小和尚走了进来。

“去给三位施主倒些茶来!”

“是的,师傅!”小和尚应声而去,老僧这才抬眼看着乐山平静的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腾空道长的家人?”

“晚辈正是!”来之前李腾空告诉儿子,雁荡山真际寺有一位故人,法号了尘,并已修书传信请他帮忙。但乐山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了尘禅师,便是少林寺的无为大师。

“前辈可是无为大师?”乐山虽然对于无为大师的眼神非常的肯定,但毕竟只在山洞的火光中见过一面,不得不确认一番。

“老衲已经离开少林多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曾经的法号,却不知这位施主是?”

“二十年前,在少林后山的山洞里,我和师弟蒙您所救,并遗留《易筋经》残本。后来听母亲说起大师与北冥教的过往,猜测您便是无为大师!”乐山闻听对方竟真的是无为大师,立刻起身下拜,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若无大师相助,我便走不出少林;若无《易筋经》心法我也活不到今天!”

“善哉,善哉,既是有缘人,又何必多礼。你既是李腾空的儿子,那便也算是还了当年欠她的情义。万事皆有因果,施主请起。”

“原来您就是无为大师!”韦雪和鹿呦呦也盈盈起身,作揖行李道,“难怪母亲说您是故人,原来您就是当年的‘少林之宝’!”

“哈哈,女施主竟然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之间的戏称,可见也是机缘不浅。”

“青城道长亦与晚辈有救命大恩,武当如松嘛......”乐山欲言又止,当年负责保护自己的北冥三大高手,最终却是命运殊途。

“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各有因果,无非就是渡劫、还债。”无为大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目光却缓缓转向乐山,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尘封已久的剑匣被悄然推开了一丝缝隙,“你们今日即来,说明老衲的债尚未还完啊!”

无为话音刚落,小和尚终于把茶送了进来,茶具虽古朴简陋,空气中却飘着淡雅的香气。

“大师怎会在这真际寺?”

“少林寺被那帮人搞得乌烟瘴气,我不得已一走了之。”无为大师举起茶盏,示意几人不必客套,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去庐山向你的母亲谢罪,没想到道长不计前嫌,还告诉我这灵岩深处有一荒废的古刹,我这才来到此处寻个清净。”

“大师这清净怕是也难长久。”韦雪单刀直入,道明来意。

“我知你们是为那‘雁山盟’和武林大会而来,有什么老衲能做的,施主但说无妨。”

“大师武功盖世,有大师相助,定不会让那帮狼子野心之辈得逞。”

“皮囊枯骨,我的武功早已荒废。更何况我早在佛主面前立下誓言,今生绝不会在再武功与人争斗。”无为大师枯寂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那浑浊中竟似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水光,但转瞬即逝,只余下更深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乐山等人没想到无为大师会这么说,不免沉默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施主若遇危难,老衲自当全力相救。”无为大师话锋一转,冲着徒弟做了一个手势,“这‘雁山盟’的盟主老衲未能查明他的身份,但其麾下有‘寒水’、‘幽火’二使,武功奇高,心狠手辣。你们若想赢得武林大会,先得过了此二人这一关。”

徒弟能智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这是龙湫洞的地形图,你们拿着。”无为大师拿起一张鹿皮卷筒递给乐山,接着说道,“我已查得,那‘雁山盟’占据龙湫洞天险,洞前有百丈飞瀑阻隔,洞内水道纵横,暗布机关毒瘴。即便你们能赢,也要务必小心他们使诈。”

“谢大师!”乐山恭恭敬敬的接过地图,插在了腰间。

“还有此物!”无为大师又从托盘中摸索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白色令牌,非金非铁,上面阴刻着极为繁复古奥的花纹,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此物,名‘天公絮’。”无为大师将令牌交给乐山,眼中是无尽的厌弃与沉重,“乃上古仙山云矿所铸,价值连城。若用其锻造兵器,更可削铁如泥。”

乐山接过来,触手顿感一阵冰凉,那令牌很轻,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寒意。

“那‘雁山盟’四处散发此令,愿意接令者便可成为他‘雁山盟’的鹰犬爪牙!腥风血雨,皆由此起…”

韦雪厌弃的看着那令牌,她心中明白,这么短的时间,‘雁山盟’发展的如此快,定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

“旧债未偿,新劫已生…”无为大师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大师,我们定全力阻止这祸乱,为了天下生灵,也为了我们全家!”

“距离谷雨还有两天,我这寺庙里没有客房,便不留你们了。”无为大师站起身,形似送客道,“灵岩峰下有些农家,你们去那里便可投宿,武林大会当日我们再见。”

几人步出禅房,雨雾渐浓。走到寺门石阶,乐山忍不住回望。只见那清癯枯瘦的身影,依旧立于檐下晦暗的光影之中,如同山岩本身凿出的一尊古像。忽然,大师枯瘦的手猛地向下一沉!只听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喀嚓”脆响——那块坚硬的令牌,竟在他指间生生断为两截!裂口处幽光一闪,随即彻底黯淡下去。他将断牌随意弃于阶下湿漉漉的泥土中,仿佛丢弃一件秽物,再无一丝留恋,转身缓缓消失在幽暗的寺门深处。

恰在此时,山寺晚课的钟声蓦然敲响。“当——”,宏阔而苍凉的声浪穿透重重雨幕,自峰顶滚落,撞进深谷,激起连绵不绝、震颤心魄的回响。钟声里,一只寒鸦被惊起,“呱”地一声嘶叫,扑棱着漆黑的翅膀,从寺旁的古木上腾起,箭一般射入茫茫雨雾深处,只留下一个不祥的黑点,迅速被灰白的雨帘吞噬。

钟声在群山间回荡,撞碎了雨幕,也撞在人心之上。那寒鸦凄厉的尾音,如同一声冰冷的谶语,刺破了山寺的寂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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