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挖根(1 / 1)
众人闻言,立时将目光投向了人群当中的赵栓。
赵栓眉头皱了皱,他没有料到申河会当众点他的名字。尽管他对台上的那些罪犯深恶痛绝,可要让他站出来,对本家老爷进行控诉,这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他的脚步向后挪了挪,习惯性的怯懦让他犹豫,可这时候的他,忽然回想起前些日子妻子看到粮袋里粮食时的暗淡眼神,想起儿子望着冒着烟气的饭食吞咽口水的饥饿模样。
赵栓迈开了步子,人群自动的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大家沉默着注视着这个汉子,比起台上振臂高呼的申河,和那些不论是行为还是面孔都带着陌生的民兵相比,赵栓这个本地出身,知根知底,且还是赵家宗亲站出来,对他们的说服力更大。
“栓子哥,你说说,你家最后一亩地,换了多少粮食?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年,你家还有不少地的,都去哪儿了?”
申河看着赵栓沉默的上台,上前揽住对方肩膀面向观众,大声询问着,同时向后招手,旁边的农庄管事会意,立刻给他递上一份文书。
“地,都卖了!”
赵栓沉闷的声音响起,他抬起头,对上了赵柯那双满是恶毒的眼神,转过头,对上了不停挣扎的赵家管事。
面前的胖管事脸上满是伤痕,身体被绳索捆缚后勒起一层层波浪,里面全是膏脂。
管事看到赵栓冰冷的眼神,身子不由一颤,回以哀求的目光。
“卖给谁了?得了多少钱?”
旁边,申河继续询问,台下的百姓也都望向赵栓,他们都知晓赵栓这个不喜欢说话的老实汉子,众人对他卖完了田地一事都很惊讶。
“三斤半小米.....”
赵栓避开了管事哀求的眼神,微微摇头,沉声回道。
轰.....
众人闻言,当即爆发一阵巨大的喧闹声。
“赵家做事也太绝了吧!?对自家人都那么狠?”
“就是啊,三斤小米,亏他们想的出来,怎么不去抢?”
申河侧耳,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大声问:“多少?”
“三斤半小米!里面还有许多的谷糠、沙砾,也许,不到三斤.....”
赵栓掰着手指,平静的叙说着前事。
前些日子他习以为常的事,今日当众说出来,他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委屈。
就如百姓乡亲们所公认的那般,他从来都是个老实人,不抱怨,不颓废,不懈怠,老老实实在祖传的田地里耕耘,只希望养活那个小家罢了,可现实一次次的冲击,终于将他的家连同那座土屋一齐给摧毁。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赵栓那冰冷的面庞立时淌出两条水线,泪水滴在木台上,炸开的水珠就像锅里沸腾的谷粒。
“呜呜.....管事说,青黄不接,粮价本就如此,三斤已经是开恩了......”
听着赵栓重复着他的言辞,申河也沉默了片刻,他轻轻拍打着面前汉子的肩膀以示鼓励。
赵栓的失态立即感染了一大片的观众,正如王安所料的那般,在场的百姓,其实大多还是贫农,他们要么无地,要么少地,经历得最多的便是卖地,卖身这一事件。
同样的痛苦经历,让这些人感同身受,他们望着赵栓,好似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那般,回忆起了从前拥有自家田亩的往事,想起了典卖的住宅、田亩、妻子、儿女.....
这里面的人,不少都是赵柯的同姓,但他们并未因为同一宗族的身份而有所例外。
一时间,那些因为身为赵家人而起的袒护心思在现实的打击灰飞烟灭。
赵姓村民,与那些经历过失地之痛的百姓们一同举手,他们狠狠盯着台上的赵柯:
“打死他!打死这个奸商!”
“我家的地也是卖给赵家的。”
“听听,大伙儿听听!三斤半的小米便可以得到一亩上好的田亩。咱们的赵老爷真是做得一笔好生意啊!”
申河手臂张开,大幅度的挥舞着,对赵柯大声嘲笑道。
“不是我!都是胡管事干的,此事我不知情啊!”
赵柯一看身为同族的赵姓村民开始抛弃自己,激动的他连连改口,对旁边的胖管事怒骂道:
“好你条恶狗,干的这些烂事,害死你家耶耶了!”
“呸!哪件事没有你的点头!?你休想耍赖!要死咱们一齐死。”
胖管事甩甩沾在脸上的乱发,用自己的胖脚去踢对方,嘴里同样回怼。
申河没有理会两个将死之辈的举动,举起一封厚厚的文书,对着台下的观众大声道:
“小小的赵家村,不到两千亩的地,他赵老爷就占了一千多亩.....这些都是咱们赵老爷治家有方,经营有术积攒下来的?不见得吧!”
申河面容忽地一变,他用着不加掩饰的恶意看向赵柯:
“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爹的地,就是被你这老货强行占了的。”
“我那好爹爹,本想着靠着手里的几亩地,耕耘几年好将我赎回去。
可你呢?
你是如何做的?
我在你家干活,人小,挑不动满桶水,也得上井,只好半桶半桶地挑,洒了水就要被你毒打。
我在你家做了那些年工,肚皮没有填饱过一回,一年到头光挨饿,其他人吃干的,喝稠的,只给我吃小米稀汤,清的能数出多少粒米来!
因为饿,累,我害过两回病。
干不了活,你便叫人把我弄回家去,这样我病了也不用吃你家饭了,还要让我那受苦受累的爹爹去你家替我干活。
这些年里,不论我出多大的力气,欠你家的那笔债都休想还清。
锄头的木把断了,你要我赔价值两把锄头的价钱。
牲口吃坏肚子,你说是我害的,要我赔。
工具坏了,不管我用过没,都赖在我的账上。
一年到头来,我家欠你的债非但没有还上,债反而多了起来。
可怜我那爹爹,死的那天都没看到赎我出赵家的希望。”
申河说的全是他的亲身经历,身上的隐痛,手臂上的疤痕无一不是眼前这个老者留下的,他的眼睛通红,手掌将文书捏得快要碎掉。
而随着申河的诉说,台下的观众们各个开始抹眼泪。
他们与申河一般,都是赵村这个小社会里的底层,承受着来自赵柯、管事们的层层剥削。
相似的经历让这些人的眼神都开始变了,痛苦的记忆一股脑涌了上来。
一个半百的汉子佝偻着腰,挤到了台下,举起颤巍巍的手指想要怒骂,最后却转为抱头痛哭:
“呜呜.....我家的地是被赵家抢去的,他说我家药死了他家的狗,要我们赔,天可怜见,谁敢害赵扒皮的狗?
他们非要抢了我家的地.....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我家的地挡在了赵家田地的中间.....”
有个瘸腿的汉子拄着拐杖站出来,朝着赵柯厉声质问道:
“老狗,还记得我不?
当年,赵家想要我家的宅子建新房,我不愿意。他便联合县里的税吏,给我安了个罪名,最后我娘是到赵家门前跪了一夜求他,卖了祖宅、田地才将我保出来.....
县里的大牢岂是人呆的地方,刚一进去便遭到毒打,当时就断了两条腿.....打我的县吏亲口告诉我,是你赵柯安排的.....”
“还有我家的孩儿啊,说是给你家干活,吃得好住得暖,可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还有我......”
随着诉苦的人数增多,百姓的情绪受到感染,众人纷纷朝着台上的赵柯喝骂、吐口水,扔泥块。
“杀了他!”
“杀了他!”
到了最后,整个会场的百姓几乎一齐振臂高呼,他们渴望见到代表着痛苦过往的赵柯在面前死去,他们渴望打破过往的苦痛,渴望见到的希望萌芽成长。
砰!砰砰!
泥块如雨点般落下,让正沉浸在过往苦痛中的申河不由连连躲闪,旁边的赵家管事,赵柯等人被污泥糊满了全身,饶是如此他们仍旧互相大骂着,似乎是想要以这种方式,来宣泄被千夫所指的恐慌。
“可以动手了!”
王安对着逃到跟前的申河满意点头,随后对着旁边军官颔首道。
踏踏踏!
“好好!好!”
举着大刀的行刑队民兵整齐上台,换来台下百姓的一阵喝彩。
“放开我!饶命啊!都是赵柯的错啊!”
“放开我,我愿意投诚,我愿意捐献家财,只要你们放过我啊.....”
赵柯与管事们看到一把把雪亮钢刀,真正要面对死神的他们,态度还是软了下来,开始连声求饶,可求饶声却被台下一阵阵喊杀声所淹没。
“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啊!”
“赵栓!申河,还有你们这些刁民.....还有公孙度....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
眼见着求饶无效,几人又开始痛骂,从指认他们的申河、赵栓,到台下认识的乡亲,到一切始作俑者的公孙度。
尿液顺着裤管流下,很快便在台上汇成一团,臭气弥漫下,民兵们眼神冰冷的压住他们,如往常那般握紧刀柄奋力一斩。
砰!砰砰!
听着旁边头颅落地的声响,申河转头望去,亲眼看到赵柯被送上刑台,看到他被百姓唾弃,看到他头颅落地,本以为会感到畅快的他,心中只有一阵空虚,像是有股力量被乍的抽离了一般。
“会长,赵柯死了,咱们胜利了吗?”
申河面无表情,像个懵懂孩童,讷讷的向一旁安静旁观的王安问道。
“好!好啊!”
台下,人群的叫好声响彻天际,震天的喧闹声里,王安扭过头,对上申河有些迷惘的眼神,微笑点头道:
“当然胜利了。只是,古人云,任重而道远。
死了一个赵柯,改变的终究有限,若不能改变这片土地上的根本制度,若不能挖掉乡亲们身上的穷根。
五年,十年,这里还会有新的李柯,王柯出现,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挖穷根?”
可其中的深层次道理,咱们应当与老百姓讲明白。他们只要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穷根也就不在了.....农庄也就能在这中原大地上长久的立下去。”
王安说着,眼神里满是孺慕,他从下属手里接过一本小册子,一把拍在申河手上,语气恳切道:
你在这里,不仅要分地,还要与百姓们讲明道理。
这是从主公那里,最新发来的指导手册。你好生琢磨.....”
申河接过小册子,在农庄的短暂时间里,他已经识得几个字,对里面的内容大致认得,
看到这几个问题,申河的脑子就像是被一束圣光所照亮,他仿佛找寻到了这辈子一直追寻的东西,立即迫不及待的翻开册子仔细阅读起来。
另一边,一个军官来到王安身边,低声禀报道:
“孙禄那小子什么都招了,孙家的确是与南边的袁绍有勾连。
豪强联军预备着下月发动攻击,此次便是事先与河北地面上的豪强招呼,邀他们到时一同起事.....”
王安闻言,当即面色一变,南边袁绍军的异动他早有耳闻,可他坚信张辽将军的实力,不认为袁绍那帮手下败将能够突破防线。
可,若孙禄所言为真。境内的豪强一齐造反,届时首尾难顾,前线战况就很难预测了。
“该死的!这帮家伙找死!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留情。”
王安想起公孙度给他的命令,彻底改造河北基层,稳定农庄秩序。咬咬牙,他朝着面前的军官下令道:
“立即给各庄下令,暂且搁置分地、秋收工作,立即组织民兵向河间境内的邬堡集结.....”
“可,马上就要秋收,邬堡难以攻克,战事迁延,没有粮食,农庄难以为继啊!”
军官都是些农庄管事充任,深切知道目前困难的他为难道。
“无妨!豪强的粮食便是我等的秋粮。至于你担心之事,主公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