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背离(1 / 1)
“斩!”
战火刚熄的原野上,随着马背上的军官冷冽发令,并排着跪地的俘虏顿时脸露绝望,却仍旧被看押的军士死命压低了脑袋。
唰!
雪亮的刀光闪过,一颗颗首级砰然落地。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言语,无论是见惯了厮杀的精锐骑兵,还是手段稍显稚嫩的民兵部伍,他们都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各自打扫着战场,唯有在掩埋敌人尸体时,顺带朝着那些身首分离的人吐上一口唾沫。
“呕....”
赵栓手里携着长矛,跟随着大部队,如同筛子一般刮过战场,耳旁不断传来相熟之人的呕吐之声。
脚底一片滑腻,血肉与污泥交合的地面上,尸体横陈错杂,他用长矛将拥挤的尸块一一挑开,以排除其中的装死之人,偶尔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是有人搜寻到了些许金银。
阳光透过低沉的云朵,洒下块块光斑,赵栓的眼睛忽地被什么东西闪过,他附身一探,发现是枚带着珠花的步摇,血红与金色交杂,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云娘?”
手指拂过珠花,眼前的步摇不由让他想起那个从未穿戴过什么首饰的妻子,眼眶瞬间转红的他脸庞微颤,嘴里小声念了一句,接着他定住了身子,一阵沉默后将步摇塞进了衣服内衬里。
“嘿嘿,这才多大场面!等着吧,以后打大仗,死的人更多。”
一旁传来军官的高声调笑,奚落着那些不堪场面的呕吐者,同时言语中对敌军的不屑一顾显露无疑,倒是让赵栓等民兵出身之人心中放松了些许。
民兵队伍中甚至传来几声大笑,大家夸耀着自己在战场上的武勇,贬低着伙伴在战场上的狼狈,打闹着,嬉笑着,将血腥味都冲散了些。
他们有嬉笑的资格,今日一战,歼灭敌军一千两百余,己方损失微乎其微,除了几个冲锋路上落马的倒霉蛋外,正面作战可谓摧枯拉朽。
“呵呵...”
望着左右的乡亲战友,赵栓的脸上同样发出淡笑,鼻尖的血腥味也在这一刻变淡了些,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与那些冲进家门肆意虐杀的部曲有着本质区别,他们不以杀人为乐,他们杀的是该杀之人!
众人笑闹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人说起此战的缴获,有人说起此战歼灭的人数,更多的人则是称赞起他们的将官赵云,胜利是将官威望的催化剂,此时人们谈起他的名字都带着自豪。
赵栓也不例外,对自己这个本家,赵栓是发自心底的敬仰,其人不论是武艺,还是待人接物,都让他们这些小兵感到如沐春风,一点不同于他们印象中的大官。
想到这里,赵栓不由抬眼朝着赵字大旗望去:“不知将军等人,这会在干什么?”
而在战场一侧,简易搭建的篷布之下,零零散散摆放着沾染血迹的兵刃甲胄。
叮叮!
环首刀刀口从地面上的兵甲上滑过,赵云一边观察这一支豪强武装的装备情况,一边与身旁的参战将校小声交流着。
“除了军官以及亲兵有部分铁铠外,剩余部伍都没有披甲。彼辈以环首刀、长矛为主战兵器,另有弓弩手若干,看缴获武装,箭矢储备不多,参战的弓箭手也没有发挥战力....”
“我军已经占领五里外的敌军营地,营地内另有被袁军俘虏的夫子、妇人两百余,缴获粮草、财货若干,皆劫掠自乡间农庄、普通百姓所获....”
听到分析的军官介绍,在场的军官们都是眉头微松,平常不觉得,今日与袁军所部一战,才真正领会到了什么叫实力差距,双方从士气,到武备,再到战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袁军的威名可谓纸老虎,一戳就破。
“哈哈,本以为袁本初一大诸侯,手下当是精锐众多,战力不凡,今日一观,也不过如此!”
“是极!袁军枉自口称雄兵百万,可诸位都清楚,经过去年一战,袁军精锐损失惨重,一年时间,袁本初也练不出多少精锐部伍,恐怕啊,真正能打的,不足一万之数。”
“诸位也莫轻敌!时移事易,去年的袁本初只是凭借冀州州府之力与主公交战。州府的精锐损失虽然难以补充。可今日的袁军与之大有不同,世家豪族纷纷投靠,世家底蕴,诸位也都有所耳闻,三五百精锐甲兵还是拿得出的,汇集一起,也是一支难以撼动的力量。”
“你多虑了!以袁本初这世家子的性子,若有精锐在手,恐怕早就死死握在手心,拴在身边,哪里会将彼辈派到前线来消耗?”
士气旺盛的军官们纷纷发言,大有凭他们这支军队一己之力与袁军决战的想法。
听到众人议论,赵云微微颔首,对不少人的论点表示赞同,他也认为己方任务遭遇的袁军战力定然与今日之敌相差无几,毕竟,豪强私兵与州府的经制军队,始终是有着本质差距的。
对于袁军精锐,此时的赵云心中并无与之交锋的底气,毕竟手下兵将仍旧稚嫩,而且,当前的袁军前锋表现出的兵甲奇缺,又何尝不意味着袁军已经开始将兵甲资源集中调配给了精锐部伍呢?
毕竟,公孙度以幽州、辽东之力,就能给他们这支二线部队配发足额的兵甲粮草,袁本初以冀州精华,加上世家积储,做到这一点,应当不难吧?
“诸位,根据拷讯,袁军大部仍旧顿兵于信都城下,不过因为豪强部曲众多,袁军粮草不济,索性便让彼辈自筹,这些部曲了解河北地理,通晓地方。屠杀了不少农庄百姓,连带着那些不曾加入农庄的普通百姓也遭了难。”
经过众人分析讨论之后,赵云站起身来,环视一周在场军官,肃然道,当说起百姓境遇时,赵云的语气微顿,周遭的将校也都闭了口,各自抿嘴,面上满是愤恨。
军队稚嫩的好处便在这里,赵云所部成分还算纯洁,要么是乡间勇武,要么是民兵领袖,对肆意杀戮,破坏生产之事深恶痛绝,心中残留着良知,还未与这时代的乱世军队同流合污。
扫了眼群情汹汹的众人,赵云没有多言,手掌在面前的地图上张开,接着紧紧一握道:
“彼辈战力羸弱,却恃强凌弱,杀人盈野,所作所为,实乃与禽兽无异。
我辈军人,自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传我命令,以棘津为基地,斥候营三十里设一站,余部以五百人为一队,互为奥援,捕杀袁军部曲。
袁本初号称雄兵百万,纵然兵力庞大,可组织涣散,命令不通,我等今日打杀了耿毅所部,正好占了一个先机,
所以,此战讲一个快字,快进快出,以快打快。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将信都以北尽快肃清!”
“诺!”
四周的将校闻言齐声应诺,初战首胜的他们不仅通过胜利确立了信心,还以此了解到了袁军的真实成分,对所谓的豪强雄兵不再怀有莫须有的恐惧。
轰隆隆!
平静下来的战场上再度传来马队轰鸣,只是这一回,驼兽上的骑士们不再低垂头颅,他们昂首挺胸,眼睛里闪着对胜利的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赵云所部行动,河北大地上,一支支以骡马代步的军队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战力强悍,神出鬼没,行动迅速,一旦发现了袁军部曲,便围而攻之。
袁绍幕府早先设计出为抵御幽州骑兵而训练的步兵军阵,在遭遇这些骡马步兵时都失去了作用。
缺少骑兵的他们跑跑不过,兵甲劣势的他们打打不过,披甲步兵的强弩攒射以及列阵冲锋让他们防防不住。
哪怕私兵们受到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对手里的刀矛弓弩分外熟练,武艺也都胜过民兵,可战场并非讲究公平的角斗场,赵云往往通过灵活的兵力调配,避开私兵占优的混战,以军阵强弩攒射、精锐骑兵冲阵等方式来抵消敌方优势,数次交锋皆以全胜。
而当袁军大部集合重兵,打算以精锐骑兵配合步兵将这些骡子军围杀时,却因为其部太过臃肿,行动迟缓,继而情报被四处开花的斥候点探知,随后机动灵活的赵云部找到空隙,跳出包围圈的同时,还不忘来几次围点打援。
这样的战法让以单兵素质占优的豪强私兵们分外难受,他们往日里威吓黔首的精良武艺没了用处,强弩可不管你练了多少年的刀枪,集群冲锋的骑兵也不管你能拿的起多重的石锁,一根弩矢穿身,一次战马冲撞,就能让练习了数年武艺的青壮化为齑粉。
数次交锋过后,袁军始终无法占据上风,渐渐的,原先在河北原野上分外嚣张的豪强私兵们一个个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向南方撤退,直到撤到袁军大军的营垒中舔舐伤口。
信都左近,袁军大营。
赵岐跟随着使者队伍行进在大军缝隙之间,入眼之处,尽是军伍之人,袁军士兵踏过田野,将零散的麦苗给踩进地里。
“袁公真是,军威赫赫啊!”
一杆杆大旗从他的眼前飘过,袁、荀、刘、田、耿、杨....河北地面上能叫的上名号的士族都出了兵马,瞥见那些人的冷冽面孔,赵岐便知道,这一趟的劝和压根没戏!
“公孙度这是,捅了河北的马蜂窝啊!!这厮果真是胆大包天,当年光武皇帝坐拥四海,占据大义名分都没做成的事,他一北地诸侯.....哎!”
想起前往公孙度军中的马日磾一行,赵岐摇摇头,为公孙度行为感到不解,心中感慨此人太过狂妄!
不久后,队伍路过一处带着余烬的村庄,村口柳树上吊着尸体,地上残留着一溜溜红色印记,村子内燃着烟火,白烟升空后随风摆荡,越过村墙后形成灰白色的廊桥。
赵岐踏着马镫起身,越过行军的军士肩头,望向烟火之处。
“斩!”
远处,白烟蒸腾间,随着面容狰狞的甲士厉声一喝,手持利刃的袁军军士们信手一挥,一颗颗或头发花白,或挽着妇人发髻,或挂着总角的头颅砰然落地!
血花绽开间,赵岐仿若看见了沙门僧人口中的地狱!
“吓!”
赵岐被所见的场面一惊,他当即缩回了脖子,此刻他想起了这一路上所见的那些人迹罕至的村庄,想起了那些官道上分外刺眼的红色印记,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埋首于地的夫子,越过那些在家族旗帜下整齐行军的士族私兵,越过那些斩杀平民后嗤笑着瓜分战利品的袁军军士,越发对这一趟的行动不报希望。
“这.....何苦!民生多艰啊!”
赵岐哀叹一声,低着头,不愿意再在那些黔首身上多看一眼。
信都城下,戒备森严的袁军大营中。
“传令全军,立即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攻城!给我夺下此城!”
“诺!谨遵主公之命!”
帐下人才济济的袁绍而今意气风发,格外张扬的他挥手下令,便有数位往日里深居简出的才子领命,将袁绍的意志传递给各级军官。
此时的袁绍真正体会到了人才不缺的优势,因为破家的士人来投,袁绍军队整体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盖因这时候的士人多少掌握着些不传之谜,有些拿得出手的本事。
无论是行军路线制定,还是粮草辎重转运,亦或者不同军种的协调,在这些同仇敌忾的士人帮助下,都变得简单起来,士人们甚至根据前线态势,诸侯矛盾,为袁绍制定了发生各种意外的预防措施。
正是有了这一支膨胀幕僚团的帮助,往日里显得艰难而臃肿的大军,在今日的袁绍眼中,竟然有了些许如臂指使的感觉。
“哈哈,畅快!可怜那公孙升纪,竟然不识士人益处,去讨好那些无知小民,却让我袁本初落了偌大好处!呵呵呵....”
就在袁绍为此沾沾自喜时,却见满脸忧色的荀彧走进了大帐,嘴里大呼道:
“主公不好了!”
“出了何事?公孙度出兵了?”
看见身边近臣这副表情,袁绍心中咯噔一声,身体自座位上滑落,头冠歪斜,涩声发问,声音带着颤音,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从去年惨败之后,他心底就对幽州铁骑就带着深深忧惧。
“啊?!没有。”
荀谌听到问话,有些诧异于袁绍的反应,待看清了袁绍举动,当即低下头去,不愿多看此时袁绍的狼狈模样,低头回话道:
“未尝听闻公孙度大军出动,根据情报,公孙度仍旧停驻在乐成,幽州大军正在汇聚,观其举动,仍在聚兵,尚未做好大战准备!”
“呼!哈哈哈,也是,幽州北接草原,辽东又有高句丽、三韩起事,任他公孙度有天大本事,四面围攻之下,也难有作为!”
被荀谌的言语一提醒,袁绍很快便从恐惧情绪中清醒了过来,他缓缓爬起身来,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大笑自语,似乎这样便能给予自己许多信心一般。
“主公英明!任公孙度如何骁勇,既然与士人为敌,就一定会被天下士人围攻,终究难逃一死!”
荀谌躬身,附和着袁绍言语,顺便提点对方,他们的最大优势——士族的联合支持。
“友若所言甚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公孙度如此穷兵黩武,又没有士人居中调度,协调地方,终会闹得天怒人怨!唔!既然公孙度未曾出兵,那到底出了何事?”
袁绍颔首,接着转头看向荀谌,皱眉问起今日来由。
“回禀主公,前锋来报。我军在信都以北遭遇了幽州军突袭,各部损失惨重,其中以豪强私兵部伍为甚!”
“幽州军?莫非是幽州骑兵南下了?有多少人?其主将为谁?”
“据报其军主将乃是赵云,常山真定出身!所部多为骑兵,人数不足五千。儿郎们骤然遇袭,难以兼顾,这才损失惨重。而今已经退守绛水大营,不日便可让其知难而退!”
听到荀谌轻描淡写的战场情报,袁绍心中立即生出颇多不满,这不满并非针对荀谌,而是对那些前来投效的豪强部曲,河北本就是世家豪强的大本营,私兵们良莠不齐龙蛇混杂,能与袁绍拉上关系的本就是高门大姓,其部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袁绍直属军队,其它的小姓破落户,就不在袁绍的亲近行列了。
这也是袁绍所掌控资源不足所导致的,冀州残破,守住而今的局面就已相当不易,要为所有人配上武备粮草,简直天方夜谭,故而袁绍只能对他们进行口头上的支持,所以才有了袁军大部刚刚抵近信都,余部却扩散到了整个河北的战场态势。
世家豪族支持袁绍,是为了让袁绍为他们复仇,将公孙度这种与士人为敌的军阀消灭于萌芽,当与切身利益相关时,世家也不讲究所谓立场,出兵的出兵,出力的出力,正是有了他们的支持,袁绍才有了时隔一年便向公孙度发起挑战的底气。
然而,世家积储终有极限,能够供养袁绍中军已近极限,想要维持对那些小姓豪强的掌控,就绝少不了钱粮消耗。
“哎,终究是缺钱粮啊!”
想到这里,袁绍转头,看向荀谌道:“如何,南方有消息了吗?袁公路、还有曹孟德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