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徙木立信(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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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里的青苔随着玛尔塔的动作来回摇晃,似是命运对母女二人的嘲弄。

“妈妈,我渴。”

四岁的安娜并不懂“长了绿毛的水”意味着什么,焦渴起皮的小嘴向母亲倾诉着最原始的本能。

玛尔塔知道自己必须冒险出去一趟了。

地窖的上方是一片废弃的林场——靠山吃山,羊角村一直是格特领重要的木材来源地。

随着战争的扩大,林场被采伐殆尽,裸露的黄土地上,连手臂粗细的幼苗都被连根带走。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晨雾弥漫,玛尔塔依旧拥有足够开阔的视野。

她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羊角村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玛尔塔吃不准村子的现状如何。

在老杰克随雅各布去见那什么“格兰·格特少爷的亲信”后,她就带着女儿翻墙躲进了这处地窖。

但老杰克至今杳无音讯,无疑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钟声恰在此时响起,从羊角村的方向,穿透了带着雨珠的晨雾。

那声音不像是羊角村生锈的铜钟,倒像她新婚时在布雷诺小镇上的亚眠大教堂听过的清越鸣响。

玛尔塔咬咬牙,抓起一把泥浆在脸上抹了又抹,向家的方向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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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满身泥浆的男丁同样趁着晨雾靠近了村庄。

他们也听到了钟声,决定冒险一试。

再不回来,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留在村里的老幼,都捱不过这个春天。

打头的瘸腿雷米攥着用石头磨尖的橡木棍,突然僵在焦黑的篱笆墙前。

那些烟熏火燎的谷仓残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木板临时拼凑的十字架,上面还歪歪扭扭的刻着符号,像是祷告的经文。

雷米六人都不识字,但几个鼓起的坟包宣告了这十字架最可能的用途。

乌鸦群在十字架顶端盘旋,却始终不敢降落。

雷米与身后的同伴交换了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畏惧、困惑、茫然、惊喜……

“继续!我们去教堂看看!”

雷米咬咬牙,棍尖抵在石板上磨了又磨,率先迈开了踉跄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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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心的广场,教堂的废墟上,立着一座简易的锻炉。

身穿麻布灰袍的工匠正将扭曲的钟锤与人骨分离。

雷米认出了其中一具焦骸脖子上的铁牌——那是他的父亲、铁匠雅克替玛德琳打的。

曾经钉着征兵令的教堂断墙已被扶正,裂纹处浇灌着灰褐色的泥浆。

几根竖起的粗木桩子倚靠着这面唯一没被烧毁的墙体,横搭着的木板上,一群维基亚面孔正在敲敲打打,似乎正在修建着什么。

雷米的目光接着上移,在粗木桩的最顶端,亚眠大教堂的彩色披帛系着一座泛着油光的崭新铜钟。

两个身穿灰袍的修士正合力敲动着铜钟,发出雷米先前在村外所听到的、那悠远绵长的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十二声。

雷米突然意识到了,今天是又一个礼拜日。

看着那座熟悉的锻炉,看着那满目疮痍的教堂,一滴热泪忽地从雷米的脸颊滑落。

十二声告解的钟鸣落下,一袭鲜艳的紫袍忽地自教堂的断墙后、自雷米模糊的视线中出现。

“以禅达的圣·本笃之名,”那紫袍爬上墙头,高举手中的经书,“本笃教派接管了此地领主的所有宣誓权!”

“现在,这里是教会的领地了!”

“我们在寻找为死者悼念的人!”

裹着骨殖的亚麻布随着紫袍的声音落下被抬到了广场上。

“我们在寻找种植粮食的人!”

盛放着麦种的木匣紧接着在广场上一字排开。

“我们将惩处犯下罪行的背信之徒!”

村口的方向突然传来号角声,十名白袍骑士押着辆木笼车缓缓驶来。

雷米瞪大了眼睛,那笼中蜷缩的身影,赫然正是贝尔特朗男爵。

此刻的男爵大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癫狂,双手将笼车摇晃得吱呀作响,被堵住的嘴巴里呜咽声片刻也不停歇,一双猩红的瞳孔更是死死盯着前方的那袭紫袍。

即便隔着老远,雷米也能感觉到这位男爵大人出奇的愤怒。

“我知道你们在看!”

紫袍扯开嗓子,环顾破败的村庄,视线并没有焦点,雷米却还是心虚地、死死贴紧了臭水沟,一动也不敢动。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雷米身后的半截茅屋里突兀地炸响。

饶是雷米也没想到这鬼地方居然还藏着人,触电似地扭过身去,只见戴德蒙家的小艾洛伊丝挺着个大肚子、踉踉跄跄的身影翻过了水沟。

“还我丈夫的命来!”

小艾洛伊丝想要掷出手里的石块,却被自己的虚弱绊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像是一只被人翻过面的乌龟。

雷米的手死死扣进泥地里,想要起身制止这滑稽但不好笑的一幕,面对死亡的恐惧却像是羊角山一样牢牢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倒是那紫袍见状从墙头一跃而下——险些还摔了个趔趄——朝着小艾洛伊丝走来。

雷米这才发现,紫袍下那黑发灰瞳的年轻面孔俊朗得有些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亚眠大教堂壁画里描绘的那些大天使。

“你孩子的父亲可以是战死的民兵,”年轻的紫袍主教并没有第一时间扶起这位孕妇,而是帮她转过身,手中的十字架轻轻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也可以是教会。”

小艾洛伊丝仰面朝天,不再挣扎,右手死死攥住那枚十字架,泪水在她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开两道灰色的“溪流”。

两名修士赶忙上前——雷米认得他们,确实是亚眠教堂的牧师——半扶起虚弱的小艾洛伊丝,给她喂着蜂蜜水。

紫袍再度直起腰杆——雷米甚至能闻见他身上飘来的、不知名的、但闻起来就很贵的香薰气息——这一次他已经发现了躲在沟渠里的“老鼠”。

“看到那些木头了吗?”

李维指着正在修建的钟楼,视线再度环视整个村庄,又特意瞄了一眼雷米藏身的沟渠,嗓门扯到最大:

“我们打算重建教堂!”

“从现在开始,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搬运还是砍伐,只要给我们提供木材,就可以得到食物、水、药品以及和亲人的重聚……总之是你们需要的一切!”

“我再强调一遍,羊角村从现在开始,不属于任何斯瓦迪亚的领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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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尔塔侧耳倾听着紫袍主教断断续续的咆哮,眯眼打量着那些白袍骑士们身后高高竖起的团旗。

在用金线绣着的荆棘线条正中央,一朵玫瑰随风绽放,每片花瓣都像是熔化的剑刃,又仿佛这片土地上无数飘荡的未熄余烬重新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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