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一日-诚与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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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至中天时,三个人影已行至瓦屋镇镇外。

左若童素白的衣袍被山风撩起半寸,如同一朵不肯沾尘的云。

谷畸亭西装革履走在碎石路上,皮鞋底蹭过砂粒的声响格外清晰。

唯有高艮缩着脖子,藏青色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时不时拿眼瞟向走在最前的左若童。

到现在为止,他都是懵的。

还有,他娘的前面两人一言不发的,倒是说句话啊!

虽然他心里如此想,但始终不敢率先开口。

三人走得脚下生尘时,谷畸亭终于率先开了口。

他哇地低呼一声,前头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农田。

此刻日头正毒,把泥土晒出龟裂纹路,可田垄间的作物居然还长了出来,麦穗在风里簌簌作响。

显然这里播种的人将农田照顾得极好。

“左掌门,”谷畸亭侧头笑道,“如今这世道,还能种成这样,不容易啊!这田怕是山下十里八乡的百姓凑起来的?”

“嗯。”左若童应声时,目光落在田埂交错处。

那些田块大小不一,肥瘠分明。

有的垄沟里还渗着灌水后的泥色,有的却干得能看见蚯蚓钻出来。

最边缘的几亩地尤其可怜,土色泛着白,像是撒了层灶灰,却仍小心翼翼地生长着,秆子细得不比筷子粗多少,却都挺得笔直。

谷畸亭原本漫不经心地瞧着,忽然眯起眼。

远处田垄尽头,有个佝偻的身影正挥着锄头翻地。

那老汉裤腿卷得一高一低,每刨一锄都扬起团尘土,砸在汗湿的后背上。

看到此人,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淡淡笑道:“运气真好……这一天就让我见到了‘猎物’。”

随后,谷畸亭便不再说话,只在那里静静地远远看着。

左若童本来想继续走,可看到谷畸亭如此模样,便也停下脚步,看向田里耕种的老汉。

他原本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顿。

那老汉的动作极慢,几乎称得上迟缓。

每一锄下去,必是贴着禾苗根部,锄头划过泥土时,连一丝嫩茎都未伤到,松起的土块被敲得细碎,恰好盖住新露的根须。

“看啥呢?”

高艮嘀咕着,手在额前擦了擦汗,“这日头能把人晒脱层皮,有啥好看的……”

谷畸亭没理他,目光落在老汉挥锄的手腕上。

那手腕布满老茧,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青筋在皮下突突地跳,却稳得像钉在地里的桩子。

每一次起锄、落锄,呼吸都与动作严丝合缝,悠长而稳定。

左若童垂眸,看着自己袖中那双几乎透明的手。

白炁透体,肌肤若琉璃,即便此刻引动一丝内息,指尖也能凝出白色炁花。

可此刻,他竟觉得那老汉布满裂口的手掌,比自己这双仙手更有分量,仿佛握着某种他毕生追求却未得的东西。

“左掌门..”谷畸亭声音压得很低,“您看他锄地的架势,像不像……一个练家子?”

左若童眉峰微挑。

那老汉弯腰时背脊成弓,挥锄时手臂如弦,挺身时丹田微沉,整套动作下来,竟隐隐暗合道家“引气归元”的韵律,周身气血运行虽无内炁加持,却自有一股沛然生机。

“邪门了……”

高艮也看出了些门道,摸着下巴道,“这老头莫不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不...”

左若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身上没有丝毫内炁波动,经脉气血运行虽稳,却只是常年劳作养出的体魄。就是个……普通农人。”

他说“普通”二字时,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说话间,那老汉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直起腰来,用袖子擦了把脸。

汗水在他脸上冲出两道白印,露出沟壑纵横的面容,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看见站在田埂上的三个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露出半口黄牙,皱纹堆得像田垄间的土块。

随后朝着三人走了过来。

“过路的客官?渴了吗?”

老汉放下锄头走到田边,草鞋磨得只剩薄底,脚趾露在外面,沾着灰扑扑的泥土。

“这日头毒,快到那边树荫下歇歇吧,我这儿有刚从井里打的凉水。”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谷畸亭笑了笑,上前几步道。

“老伯,您这田种得真好。”

老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黝黑的脸上泛起少许腼腆,粗糙的手掌在衣角搓了搓。

“好啥呀,客官取笑了。这地薄,要想种活,只能自个儿从外面挑水来浇,也就够糊弄自家人的肚子。”

他顿了顿,弯腰捏起一捧土,任由土粒从指缝漏下,“你瞧这土,攥都攥不紧,都干成啥样了。”

“但您这禾苗,”谷畸亭蹲下身,指尖轻拂过叶片,“秆子虽细,却没一根歪的,叶子也精神得很。这要是没下足功夫,可长不成这样。”

老汉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也蹲下来并排看着禾苗。

他身上混着汗味、土味和淡淡的草腥气,却透着股实在的烟火气。

“客官懂行,”他指了指远处山头,“地是老天爷给的,肥瘦由不得人。可咱这双手是自个儿的,下多少力气、用多少心思,自个儿心里有数。”

他抬起头望向远山,山影在热浪中模糊,眼神却异常坦然。

“种地嘛,就是守本分。对得起这块地,对得起自个儿这把力气。春翻地,夏除草,秋收割,冬养地,该做啥时就把啥做好。收成好不好,老天爷说了算,咱管不了。只管把本分做到,心里就踏实,夜里睡觉也能落枕就着。”

说话间,他掌根的老茧蹭过禾苗叶片,指缝的泥垢簌簌掉落。

手指触到绒毛的刹那,叶尖悬着的小水珠坠向半空,被日头照得透亮,拖出银线般的尾迹,砸在干裂的田垄上。

看他那神情,分明是把禾苗当自家孩子般照料。

左若童站在原地,身形微滞。

山风卷起他的袍角又缓缓落下,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守本分三个字,如三颗裹着泥土的种子,被老汉朴实的话音一吹,轻轻落入他心湖深处。

他毕生追求逆生三重的最后一重境界,翻阅三一门历代师长的手札,穷尽心血,想的是逆天改命,羽化登仙。

为此他枯坐洞中方丈之地,观想先天一炁,将皮肉筋骨乃至脏腑都化作白炁,成就近乎金刚不坏之身。

可这老汉口中的本分,却是安于天命,是尽己所能的“诚”。

诚于己!

这三个字如同闪电般划破他脑海中常年萦绕的云雾。

逆生三重开篇便言修的是先天一炁,顺的是本心真性,可他一直将重点放在“逆”字上,执着于以炁化形的技巧,试图用自身炁模拟先天状态强行突破,却忽略了顺的根本...顺的不是天地大道的表象,而是自己内心的“真”。

老农没有修仙的念头,不懂内炁运转,甚至可能从未听过炁这个字。

他只是诚于自己身为农人的本分,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己之力,不问结果。

这种守拙的诚,这种顺应自然、安于当下的态度,正是道家所言返璞归真最质朴的体现,比玄奥的丹经道藏更直接,也更戳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能震碎丈外岩石,断肢可续,水火不侵,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老汉那双糙手里握着的、实实在在的真。

那是一种不被外物所惑,不被境界所困,只问本心的笃定。

“老哥...”左若童忽然开口,声音异常柔和。

“如今乱世,兵荒马乱的,您就不怕地里的收成全被抢了?”

“老哥?你这客官好生无礼,年轻轻轻的怎么能和我一个辈分!”

老汉有些不满地说道。

谷畸亭和高艮听到这话,立马转身过去,憋住笑意。

能看到大盈仙人吃瘪的场面可不多见,人家的年纪可比这老汉大了不知多少岁!

左若童并不在意,恭敬地拱手后,喊了一声老伯。

老汉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立马点头答应。

谷高两人再也憋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老汉有些无语的瞧了二人一眼,然后说道。

“客官,您刚才那个问题,跟俺那小孙子问的一样。”

他指了指远处山脚下炊烟稀稀拉拉的村落,“怕啥?该来的总会来。土匪来了就躲进山里,官兵抢了就少收一季。可咱农民能做的,就是把地种好。”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就算哪天连地都种不了了,咱这双手也得先把该做的活儿做完。”

忽然老汉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异常郑重,叹息一声道。

“人活一世,跟这禾苗似的,总得有个立根的地方。禾苗的根在土里,人的根...”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这儿。这儿要是松了,人就跟被风刮跑的草一样,没个准头,飘到哪儿算哪儿,那才叫真的怕。”

“得嘞~~诸位客官,水我放这儿,老头子我继续去种地了。”

谷畸亭忍住当场为老汉喝彩的冲动。

想不到第一天就能选到如此厉害的参照物开导左若童。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异人心中总有与常人不同的执念,此刻普通人的道理反而比同类言语更有分量。

他偷偷在背后给老汉竖起了大拇指。

左若童纯白的眼瞳里,清晰映出老汉眯起的眼睛。

那双眼眶深陷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浑浊,透着庄稼人特有的执拗笃定,像田垄间扎进土里的老树根。

此刻禾苗正随风轻颤,叶片边缘被阳光镀成碎银,千万片叶子晃动时,像是无数面小镜子同时被擦亮,明明灭灭的光尘直往人眼里钻。

高艮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田埂上的土块。

他心里直犯嘀咕。

完全听不懂这位三一的老神仙与老汉的对话,也不知道小谷和左若童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谷畸亭站在一旁,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像猎手盯着猎物般,紧紧锁在左若童身上。

他知道,自己埋下的心种已经开始发芽了。

老农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看似在刨地,实则在左若童固守多年的心境壁垒上,撬开了第一道裂缝。

“左掌门。”谷畸亭轻声道,“您看这田,像不像一幅画?”

左若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贫瘠的山田,继续种地的老汉,毒辣的日头,构成了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田间劳作图。

可他此刻看来,却觉得这幅画里藏着某种玄奥的道理。

每一株禾苗的姿态,每一道田垄的走向,甚至老汉每一次挥锄的弧度,都仿佛暗合着某种天地至理。

“画里有天地……”左若童缓缓说道,“也有……本心。”

说完,便转身就走。

谷高二人立刻跟了上去。

高艮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老汉已经重新弯下腰,在烈日下挥锄,身影渺小却坚定。

汗水滴落在禾苗根部,很快就被晒干,却依然坚持种下去。

“小谷。”高艮压低声音,凑到谷畸亭身边,“那老头说的本分,到底啥意思?我怎么觉得左掌门面色有异啊?”

谷畸亭侧过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前的左若童,见他背影微沉似乎仍在思索,这才压低声音对高艮说道:“高哥,身上有钱吧?等会到了瓦屋镇,找个地方让左掌门住下。”

“啊?!”

“别啊了!听我的,还有,别发出任何动静儿,左掌门需要思考!”

说完,谷畸亭便不再说话。

高艮也老实了起来。

望着左若童的背影,谷畸亭有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感。

原来能将强人困在自己摆弄的算计里,是这种感觉呀!

老农的诚于本分,与左若童追求的逆生大道,看似南辕北辙,一个安于天命,一个逆天改命;一个守拙于田垄,一个求仙于大道。

但其实隐隐之中都指向同一个根本。

左若童一直以为逆是超脱的唯一路径,是打破凡俗桎梏的钥匙,但真正的逆,恰恰藏在诚于己的顺之中?

若连自己身为炼气士的本分都未曾认清,一味追求境界的拔高,与那舍本逐末的愚人又有何异?

这一日,真他娘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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