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轻松的一日 1(1 / 1)
青灰色的天光彻底洗去夜色,三人踏着泥泞小路,终于抵达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
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晨光,吊脚楼升起缕缕炊烟,混杂着食物香气与河水微腥的空气扑面而来。
张怀义走在最前,矮小的身影微微佝偻,裸露皮肤上密布的血点依旧刺目。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沉寂的金光悄然流转,那身破烂的深蓝道袍色泽瞬间变得灰暗陈旧,周身迫人的气息也收敛得无影无踪,活脱脱一个被雨淋透的落魄行脚道人形象。
端木瑛拄着药锄,脸色苍白,眼神扫视着周遭。
谷畸亭落在最后,因为伤势的关系,他走的最慢。
“这边。”
端木瑛招呼了一声,便领着二人在巷弄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家挂着“百草堂”招牌的老药铺前。
光是站在外面,就能闻到里面浓烈的药草苦香。
柜台后,须发皆白的掌柜葛老正拨弄着算盘珠,看到端木瑛和她手中那枚刻着草叶纹的小木牌时,老眼骤然一亮。
“瑛丫头?哎哟,这是……”
他目光扫过张怀义布满血点的皮肤和谷畸亭的狼狈相,眉头紧紧锁起,“快,后院厢房!”
没有多余的话,葛老引着三人穿过药香弥漫的前堂,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小门,里面是个清幽小院。
三人被带进最僻静的厢房。
“葛老,劳烦,热水,干净布巾,再按这个方子急煎两剂。”
端木瑛语速飞快,从小布包里摸出纸笔刷刷写下药方递过去,动作麻利得很。
可见她是个急性子。
她的目光第一个望在谷畸亭身上,“躺平。”
谷畸亭也确实撑不住了,依言倒在铺着蓝印花布的硬板床上。
端木瑛搬凳坐下,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神情十分专注。
“封禁没松…根也没动。”
她低语一句,指间不知何时已夹着几根幽蓝细针,出手如电,立刻刺入谷畸亭胸前几处大穴。
一股温和的炁流涌入,让谷畸亭体内的封禁牢固了少许。
“呃…”
谷畸亭闷哼一声,开始有些疼,可现在却安定了不少,疼痛也消失了。
不愧是端木瑛,这医术就是厉害。
他抬眼,看到端木瑛额角的细汗,心里暗自嘀咕。
“这姑奶奶自己都快站不稳了,还先紧着收拾我这‘破烂’身体,还当真是医者仁心啊!”
“内腑震荡,封禁虽然足够牢固了,但气血两亏。”
端木瑛收回手,语速更快地对葛老交代,“葛老,方子加一钱‘守宫藤’,半钱‘阴凝草’,能有多快,就多快。”
她报出的药材名听得谷畸亭十分茫然。
轮到张怀义。
矮道士嘿嘿一笑,摆摆手:“瑛子,真没事儿,就脱了点力,皮外伤,养两天就好。”
端木瑛瞪他一眼。
“脱力?皮外伤?叫一声怀义哥,是给你面子,张大鼻子,你当我是你龙虎山伙房里蒸馒头的笼屉——只有个窟窿眼儿?刚才那一下,你自己经脉里什么动静没数?手,拿来。”
张怀义讪讪地伸出自个儿的右手。
端木瑛指尖炁息一探,脸沉得更厉害了。
“几处细脉有震荡!仗着金光咒皮厚硬扛是吧?药熬好了你也得灌一碗。还有你这身皮,再不处理,等着化脓流汤,以后龙虎山的祖师像都得给你换个麻子脸的?”
张怀义被她呛得缩了缩脖子:“我可没那资格上祖师那一桌,就算师父不在了,那位置也是之维师兄的,而且我这不…还没来得及嘛…”
“没来得及?行,现在给你机会!”端木瑛一指门外,“去买干净衣裳!买热乎吃食!再打桶热水来,杵这儿等着我拿银针给你绣花?”
张怀义如蒙大赦,哎了一声,矮小的身影嗖地就窜了出去,那利索劲儿,全然看不出半点之前放过大招的虚弱。
谷畸亭靠在床头,银针带来的安定感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窗外的市井喧闹声像暖流般渗进来。
他侧头望向窗外。
天光大亮,水汽弥漫。
挑着新鲜蔬菜的农夫扁担吱呀作响;吊脚楼下,蓝布褂子的妇人用力捶打衣物,水花四溅;举着糖人的孩童呼啦啦跑过。
炊烟混合着油香、米香,织成一张鲜活嘈杂的人间烟火图。
这一刻,让谷畸亭感觉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如此安逸过了。
没过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张怀义中气十足的吆喝。
“让让!热乎的油条豆浆来喽!”
只见张怀义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最上面是几套崭新的靛蓝和灰褐色粗布衣裤。
腋下夹着个浸出油渍的纸包,里面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另一手拎着个大瓦罐,盖子边缘冒着白气。
张怀义把东西堆在小方桌上,利索地解开油纸包。
金黄酥脆的油条、烤得焦香的米糕!
掀开瓦罐盖,浓郁的豆香瞬间霸占了整个厢房。
谷畸亭的目光却黏在张怀义身上。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矮道士已经换了那身“乞丐装”,套了件略显宽大的靛蓝粗布褂子,灰布裤子裤脚还沾着泥点。
头发随便扒拉两下,脸上挂着油滑世故的笑容。
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好家伙,雷霆法王秒变街头老实人?这无缝切换…怕是祖师爷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谷畸亭暗自吐槽道。
“道爷,您这…入乡随俗得够彻底啊。”
谷畸亭忍不住开口道。
他很想知道,一个身负龙虎山绝学的道士,是怎么把市井烟火气焊死在骨子里的。
张怀义正麻利地把油条掰开泡进滚烫的豆浆里,闻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嗨,行走江湖,讲究个随行就市嘛!穿着如果招摇过市。那不是等着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当肥羊宰?而且粗布衣裳多好,结实耐造,摸爬滚打都不心疼!”
他吸溜了一口泡软的油条,一脸满足。
“你倒跟那炸油条的刘老倌聊得挺欢?”
端木瑛也换了身素净衣裙,脸上疲色稍褪,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米糕咬了一大口,又给自己倒了碗豆浆,“隔着半条街就听见你俩叽叽咕咕,那老头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怎么,认干爹了?”
“哪能啊!”张怀义摆摆手,腮帮子鼓囊囊,“老刘头今天新炸的头锅油条,火候大了点,焦了几根。我顺手帮他把那死沉的油锅架子挪了挪,顺嘴夸了他两句‘焦香酥脆赛龙肝’。嘿,老头一高兴,硬塞给我两根焦的,非说这才是行家才懂的滋味…你还别说,”他拿起一根明显颜色偏深,形状扭曲的油条,咔嚓一声咬得嘎嘣脆,一脸陶醉,“香!真香!人间至味是焦糊!”
谷畸亭听得嘴角直抽抽。
搬油锅?拍马屁?就为两根糊油条?
这位爷…您搁这儿体验生活呢?
还是龙虎山的伙食已经差到连糊油条都当宝贝了?
他越发觉得张怀义这潭水,深得能淹死一打好奇心重的猫,捞都捞不上来。
三人围着小桌坐下。
热腾腾的食物下肚,暖意驱散了疲惫,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安静,只剩下吸溜豆浆和咀嚼的细碎声响。
张怀义咽下最后一口油条,端起豆浆碗,没喝,目光转向谷畸亭,脸上那点市侩油滑淡了些,显出几分认真。
“谷先生,哦~不,谷兄,昨夜多亏了你的提醒。”
“要不是你临危不乱,给我争锁定了目标,想轰杀那厮,怕是得多费不少手脚。贫道这声谢,你得收着。”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
谷畸亭端着碗的手一顿。
“张道爷言重了。”
谷畸亭放下碗,声音有些干涩,“若非道爷神威,端木姑娘妙手,昨夜谷某早成了虫子粪。救命之恩,不敢言谢。”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我那点微末伎俩,纯粹是急了眼瞎比划,侥幸蒙中,实在不值一提。”
他刻意淡化,将功劳全推给对方,言语间保持着审慎的距离。
张怀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端起碗又灌了一大口豆浆,那点世故的笑容又爬回脸上,仿佛刚才的郑重只是豆浆烫了嘴。
“行了行了!”
端木瑛把最后一点米糕塞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一脸嫌弃道。
“谢来谢去的,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站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素色衣裙的袖子,有些不爽道。
“这料子,穿上真不舒服。还是我原来那身好,那可是上好的细棉布,得找家好铺子,扯几尺真正的苏杭细棉做新的,听说城里刘记布庄的料子不错…”
她眼珠一转,看向窗外阳光明媚,人头攒动的街景,兴致勃勃地拍板,“要不,咱们去逛逛?这古城看着挺有味儿,买点山货特产啥的。老谷,你也得换身行头,你这身都快磨穿了,走出去人家还以为百草堂克扣伙计工钱呢!”
谷畸亭看着端木瑛那理所当然的神情,再看看张怀义捧着豆浆碗,一脸“行行行你是姑奶奶你说了算”的无奈样。
他们二人没有一人将他当做十恶不赦的全性。
心中那根因邪炁、追杀而绷得死紧的弦,似乎被这扑面而来的真诚言语所打动。
没来由的,自个儿点了点头。
一缕更明亮的阳光斜斜打在方桌上,碗里乳白的豆浆泛着温润的光,油条金黄的脆皮闪闪发亮。
窗外,叫卖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喧闹而鲜活地涌进来,塞满了小小的厢房。
张怀义舒服地眯起眼,长长舒了口气,像只终于找到阳光地儿的老猫,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渍。
端木瑛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
“细棉布要月白色的…再扯点靛蓝染的做裤子…哎,上次我去做衣服,老板娘给我量尺寸手抖得跟得了鸡爪疯似的,这次可得盯紧点,别又给我裁出个水桶腰来…”
谷畸亭低下头,看着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抬眼望了望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熙熙攘攘的街道。
一种久违的“暂时安全”的错觉,悄然包裹了他。
他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豆浆,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喝了一口。
醇厚的豆香,混合着阳光和烟火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直达肺腑。
管他明天洪水滔天…
谷畸亭嚼着泡软的油条,感受着舌尖那点微不足道的酥脆和咸香。
至少眼前这碗豆浆,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