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炼器的禅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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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处,苑陶背靠树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左手紧攥着那颗刚刚饮血的睚眦珠子。

谷畸亭回头望向来路,两人奔出十几里,追兵似乎已被甩脱。

他这才稍缓一口气,转向苑陶。

“你手里的珠子。”

苑陶身体一僵,握着珠子的手猛地缩向身后。

他抬起头,迎上谷畸亭平静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伸出左手。

谷畸亭没有去接。

他探出两指,指尖凝聚一点微弱的炁息,悬停在苑陶手腕上方寸许。

那点炁息无声地探查着少年掌心劳宫穴附近的气血流转。

苑陶只觉得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手腕经脉探入,所过之处,因过度催发炁力而灼痛痉挛的经络传来一阵奇异的舒缓感。

他紧绷的身体不由得放松了一丝。

几息之后,谷畸亭收回手指。

睚眦珠的特性本就是借力打力,瞬间爆发为主,对使用者的负担远小于那些需要持续灌注庞大炁力的重器。

苑陶的天赋,确实惊人。

“身体没事。”谷畸亭下了结论。

不远处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

他走过去,俯身拾掇。很快,一小堆干燥的引火物聚拢起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小包,里面是保存完好的火绒和燧石。

嚓…嚓…嚓…

火星迸溅,落在干燥的绒草上,一点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爬上了枯枝。

跳跃的火焰映在苑陶眼中,那里面翻腾的凶戾和恐惧似乎被火光融开一丝缝隙,但深藏的冰冷并未退去。

他依旧缩在阴影里,抱着膝盖,目光锁着篝火。

谷畸亭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他盘膝坐在火堆旁,从苑陶的布袋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块拳头大小,隐隐透着金属冷光的铁矿石;一节婴儿手臂粗细的硬木;还有一小块触手温润的玉石边角料。

这些都是苑金贵留给苑陶最基础的炼器材料。

“你要干什么?”苑陶发现东西被拿出,急忙问道。

谷畸亭没有回答。

他将铁矿石托在掌心,置于跳跃的篝火上方一尺左右。他没有立刻催动炁息,只是闭目凝神,调整呼吸,让心神沉静下来,仿佛在尝试与掌中那块冰冷的顽石建立某种无声的联系。

片刻后,一丝精纯的元炁从他掌心劳宫穴缓缓流出,如同温润的水流,轻柔地包裹住矿石。

“你这是在炼器?”苑陶有些惊讶。

“温养非淬火。”谷畸亭的声音在噼啪的火声中响起,平静地陈述着一个道理。“强火猛煅,可得利器之形,亦易伤其本元之性。如同练炁,急躁冒进,根基易损。”

他的话没有指向性,只是阐述炼器最基础的原则。

谷畸亭并未学过炼器之术,只是昨晚在苑家废墟里偶然寻得一本炼器残本,读后颇有心得。

此刻,他想将这些理解传递给苑陶。

掌心的炁息持续而稳定。

矿石在炁与火的共同作用下,表面渐渐泛起一层内敛的光泽,虽然依旧粗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质感。

苑陶抱着膝盖的手臂紧了紧,目光紧紧锁在谷畸亭的手掌上。

那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动作,那精确控制着炁息与火候的专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漾开一丝涟漪。

原来……是这样的?

谷畸亭放下温养过的矿石,拿起那节硬木。这一次,他并指如刀,指尖凝聚的炁息不再是温润的包裹。

他的手指在坚硬的木料上游走,动作不快,却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尺规。

每一次落指,每一次划动,炁息都恰到好处地渗入木材纹理深处,引导着纤维的走向。

木屑簌簌落下。坚硬的木头在他指下,随着心意牵引,渐渐显露出一个粗糙但轮廓分明的圆盘雏形。他在塑形。

“塑形非蛮力。识材之性,顺其纹理,导其脉络。器之形,生于心,成于炁,合于理。”

指尖在圆盘边缘轻轻一抹,一道细微的凹槽便流畅地成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格物致知”般的理性专注。

最后,他拿起那块温润的玉石边角料。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精细。指尖凝聚的炁息小心翼翼地探入玉石内部。

苑陶屏住了呼吸。

他隐约感觉到,谷畸亭的炁息在玉石内部极其复杂的天然脉络中穿行引导,并非强行开辟,而是寻找着那些脉络交汇的节点,将其微微贯通连接,形成一个能流转炁息的回路雏形。

“导炁如疏渠。”谷畸亭放下玉石,指尖的炁息散去。“天地万物,自有其炁路流转。炼器者,非凭空造物,而是寻其脉络,顺其自然,稍加引导贯通,使其能为己所用。”

篝火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阴影里的少年。

苑陶不知何时已坐直身体。

空洞盯着篝火的目光,此刻紧锁在谷畸亭刚刚摆弄过的三样东西上。

“看懂了吗?”

苑陶抿着唇,眼神在那几样东西上来回移动,复杂得很。

不甘,困惑,还有一丝被强行按下去的渴求。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无妨。”谷畸亭并不意外,“记住一点:器,乃手足之延伸,存身立命之依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洞口外浓重的夜色,“可攻,如你手中睚眦,瞬间之锐;亦可守,如大地磐石,不动之安;可杀伐,亦可…渡厄。”

“渡厄?”苑陶忍不住出声,“它能挡住那些穿白衣服的?”

“挡住一时,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谷畸亭没反驳,反而拿起那块刚塑形好的粗糙木盘。

他捡起几块洞内散落的小石子,又从自己衣襟撕下布条。

“看好了。”

他指尖凝聚炁息,不是塑形,而是像最灵巧的刻刀,在木盘表面快速刻画。

刻痕简单,并非复杂符箓,只是几条相互勾连的线。

刻完,他将布条搓成细绳,穿过木盘边缘小孔,系成活结。接着,他选了三颗大小相仿的石子,分别嵌在木盘上三个刻痕交汇的节点。

最后,他用指尖炁息从温养过的铁矿石上刮下些粉末,均匀撒在刻痕和石子上。

“匿踪,非隐形。”谷畸亭把做好的简陋木盘递给苑陶。

木盘入手微沉。

刻痕和石子组合,竟隐隐透出与周围岩石相似的粗糙感。

“取周遭环境之‘意’,融自身炁息之‘息’,混淆感知,遮蔽生炁。置于路径关键处,绊动布绳,机关触发,粉尘混合炁息散开,能短暂干扰追踪者感知,如同山间薄雾,混淆视听。既然你有了睚眦,此物就叫‘嘲风’吧。当然,它未完成,只是个雏形,当打磨成珠子后,定能司警戒,惑耳目。”

苑陶握着嘲风雏形,想象这东西绊倒敌人,粉尘弥漫的样子……似乎,有点用。

谷畸亭没停,又拿起另一块稍大些,相对平整的石片和几根坚韧的草茎。

“但护身之说,并非无敌。”

他指尖炁息流转,在石片两面飞快刻画。.

这次的线条扭曲,带着迷乱眩晕的意味。

刻画完毕,他用特殊绳结将几根草茎绑缚在石片背面特定的刻痕节点上,草茎末端被他揉捻出一点易燃的绒絮。

“此物需置于必经之路,浅埋。人过,踏压触发,绳结拉动草茎摩擦生火,引燃绒絮,进而引动石片上刻画的炁痕。”他展示简易的触发装置,“炁痕引动,混合燃烧草茎产生的烟雾,可瞬间形成一小片能干扰视觉、甚至扰乱心神平衡的迷乱区域,或可争得刹那脱身之机。此乃‘狻猊’之雏形,吐烟雾,生幻象。”

烟雾?幻象?

苑陶看着那绑草茎的石片,眼中冰冷深处,像有什么在挣扎。

不只是砸穿人腿的睚眦……器,还能这样用?

谷畸亭最后拿起那块刚导炁完成的玉石边角料,又从布袋取出一小段柔韧的兽筋。

“续命,非起死回生。”他将兽筋一端小心绑在玉石导炁回路的节点上,另一端预留出来。“此物简陋,仅能辅助。若遇外伤血流不止,将此玉置于伤口附近,兽筋缠于伤肢上方,适度勒紧。玉石内微弱导炁回路,可略引导伤者自身散乱炁息稍聚于伤处,减缓血流。兽筋勒缚,物理止血。双管齐下,或可多撑片刻,以待救援或觅得良药。此为‘器’之粗浅疗愈用法。”

他将这三样东西——匿踪的嘲风雏形、防御惑敌的狻猊雏形、辅助疗伤的简陋玉带,并排放在篝火旁的地面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这些由最基础材料、最朴实手法制成的器物。粗糙,简陋,却散发着一种关乎生存的智慧气息。

这些本就是那本残本上,苑金贵打算给苑陶炼的东西。

谷畸亭算是借花献佛。

“器之用,存乎一心。”

“炼器,非匠人之技,实乃求生之道,格物之理。”

谷畸亭看着苑陶专注的模样,声音再次响起。

“《阴符经》有云:‘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他拿起那块温养过的矿石,粗糙表面在火光下流淌着内敛光泽。

“这顽石,自有其‘天性’,其坚,其沉,其蕴藏金铁之质。此乃‘天’赋之性。”

手指抚过矿石表面被剔除杂质的细微痕迹,“而人识其性,以心驭炁,温养塑形,导炁成器——这便是人心之‘机’。”

他放下矿石,目光落在苑陶身上,“‘立天之道,以定人也’。何解?识天地万物运行之理,明其本性(天性),方能以人心之智(机),驾驭这天地间的材与炁,锻造出合于‘道’的器物,以此安定人之所求——存身,护道,乃至探索。”

他顿了顿,视线投向少年手中那枚饱含杀伐戾气的睚眦珠。

“苑陶,你手中之器,是为何而炼?仅为宣泄那焚心蚀骨的复仇之‘杀机’?”

声音不高,字字敲在少年心上。“还是为在这步步杀机的绝境中,争得一线苟延残喘之‘生机’?”

“抑或是……为了窥探这天地间材质的奥秘,万物炁息的流转,那浩瀚无垠的造物之‘天机’?”

篝火噼啪作响。苑陶低着头,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阴影。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但他抬起手,没有去碰那颗染血的睚眦珠,而是伸向谷畸亭放在地上、用于制作“嘲风”雏形的硬木圆盘。

指尖触碰到粗糙木纹,一种不同于金属冰冷的踏实感传来。

他拿起圆盘,又从旁边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

少年低着头,开始用石片尖角,一下,又一下,在圆盘边缘尚未打磨光滑的棱角上刮擦修整。

动作起初生涩笨拙,甚至带着发泄般的用力,石片啃咬着木头,刮下大片木屑。

渐渐地,他的呼吸似乎随着刮擦的节奏平缓了些,动作也带上了一点之前没有的专注。

他刮得很慢,很仔细。心里翻腾的仇恨和无处安放的暴戾,都一点点磨进这木头的纹理里。

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第一次将目光聚焦于脚下寸许之地。前路茫茫,但眼前这点点木屑的飘落,清晰而可控。

谷畸亭静静看着。

他没再说话,也没去指导少年该如何打磨。

他重新闭目,调息着肩头滞涩,心神却悄然沉入更深。

日行一善,未必是福。善心若无度,反损自身运。

愚者如顽石,难化亦难度。

劝人向善,教人辟祸,助人脱困,看似积德,实则是以自身福报给他人续命。

愚人不可度,愚人不可教,他死由他死。

正所谓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

还好,他苑陶确实是个炼器天才。

要是他一点也听不懂……

自个儿立马拍拍屁股走人,管他什么承诺不承诺。

阳间讲利益,阴间看因果。

命里说活八十,可能一半时间瘫在床上还债。

风水师傅说你会发财,不会告诉你横财背后是家破人亡。

孽账因果攒够了,黑白无常保不齐哪天就上门。

谷畸亭能做的,就是将这孽账因果稍微降下那么一分。

多活一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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