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共犯(1 / 1)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幕,瞬间照亮下方蜿蜒的山道,和那辆停在泥泞中的破旧板车。
光隐去的刹那,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抽打着山林,激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兜头浇下。
谷畸亭是被呛醒的,后背紧贴着硌人的山石,脸上被雨点抽得生疼。
“咳…咳咳…”
他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
“哟~醒了?命够硬啊,老谷。”
旁边传来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
谷畸亭艰难地转动眼珠。
只见夏柳青瘫在不远处一棵湿漉漉的巨树下,浑身是血,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更扎眼的是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
那双标志性的银白手套糊满了污泥,无力地搭在身侧。
一条裤腿撕开老长,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雨水冲刷着,翻卷的皮肉泛着惨白。
“棺材…”
谷畸亭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
“喏,那个祖宗啊…”
夏柳青用下巴朝旁边努了努,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厌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那儿供着呢。”
几丈外的林间空地,那口青黑的棺材孤零零地杵在瓢泼大雨中。
雨水在乌沉沉,仿佛饱吸了墨汁的棺木表面汇成溪流,沿着那些诡异扭曲的纹路蜿蜒淌下,砸进泥地,溅起浑浊的水花。
更怪异的是棺材周围的地面。
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和蕨类,非但没有被雨水冲洗得焕发生机,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黄萎靡,形成一圈枯败的死寂地带。
“他娘的,这鬼东西…吸得可真欢实…”
夏柳青盯着那片枯黄,低声咒骂。
他想挪动身子,腿伤被牵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肌肉抽搐。
“操…姓田的疯子,还有那群道貌岸然的杂碎…这笔账,爷爷记瓷实了!”
谷畸亭没回应,只是死死盯着那口青黑的棺材。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下,却压不住体内另一种更深的灼烧。
那不是伤口的疼痛,而是源自魂魄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炙烤。
眼前的雨幕开始扭曲晃动。
那口棺材仿佛有了呼吸,在视野里膨胀又收缩。
棺木上暗沉的纹理蠕动纠缠。
一个冰冷且熟悉的声音,穿透哗啦啦的雨声,直接凿进他的脑海。
【……放不下……求不得……皆是虚妄……何不归去?与我同化……方得解脱……】
这声音,谷畸亭很是熟悉。
是那具尸骸!
难道它趁他心神虚弱,又在侵蚀他的意志?!
【你的好友高艮……你看……这就是你所谓的道……到头来……还不是与我同流合污……死无全尸……】
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温和的笑脸,清澈坚定的眼神……瞬间被漫天血雨和断臂残肢取代。
那双至死都带着不解和浓重悲悯的眼睛,穿透时空,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谷畸亭!是你!为什么?!”
“呃啊——!”
谷畸亭压抑不住地嘶吼出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双手痉挛般抠进身下冰冷的泥泞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
“老谷!谷畸亭!”
夏柳青被这变故惊得一跳,顾不上腿伤剧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谷畸亭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墓纸,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动。
“喂!醒醒!别他妈在这儿装死!”
夏柳青用力拍打谷畸亭的脸颊,触手处一片滚烫。
“操!身上怎么烧起来了!”
谷畸亭毫无反应,深陷在业火与幻象交织的地狱。
无根生的身影出现在一片混沌的虚无中,背影模糊不清,只有他转身时的话语清晰传来。
【小谷……我以为你是我最锋利的刀……也是最……易碎的琉璃……记住……把东西带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这是你的……宿命……】
宿命……代价……
幻象中,那口青黑的棺材骤然无限放大,沉重的棺盖缓缓开启,露出一个旋转着,散发着枯败死寂气息的黑暗漩涡。
无数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在漩涡边缘沉浮哀嚎。
其中一张脸,赫然是他自己!
“不……不是……滚开!”
谷畸亭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布满狰狞的血丝,惊惧和疯狂在其中翻涌。
他胡乱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厉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语无伦次喊道。
“不是我!高艮……不是我……掌门……代价……不……”
夏柳青一把攥住谷畸亭乱挥的伤臂,将其死死压住。
他看着这个平说话总带三分阴阳语气的前辈,此刻在泥水里像个无助的疯子挣扎呓语,心头莫名地翻搅起一股异样的滋味。
谷畸亭怎会变成这样?
他和高艮跟了无根生最久,也是其在门里最亲近之人。
他是被什么东西给折磨成这副鬼样子的?
夏柳青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路的片段。
把他甩上板车的狠劲儿,踹开车子断后时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拖着棺材和他这条“死狗”时沉默佝偻的脊梁……还有刚才!
那鬼影高手的短刺扎向他心窝时,是这个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前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或许还掺着点同病相怜的憋闷,直冲夏柳青脑门。
“妈的!吵死了!”
他低吼一声,像是给自己提气。
一把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下摆,笨手笨脚地按在谷畸亭血糊糊的额头上。
“听着!老谷!谷畸亭!”
他凑到谷畸亭耳边,声音因用力而绷得生硬。
“给老子挺住了!你他娘的还没把东西送到掌门跟前呢!你不是最听那疯子的话?差事没完,死个屁!”
谷畸亭毫无反应,身体滚烫,意识在业火的灼烧和过往罪孽的撕扯里浮沉。
夏柳青盯着谷畸亭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里蹦出“高艮”、“代价”、“宿命”的字眼。
难不成,谷畸亭也被这邪门的棺材给影响了?
想想也是,就算是自己,推着这口邪门的棺材,眼睁睁看着它吸食生机,听着谷畸亭说什么尸解仙、业力缠身……
在那恐惧之下,还生出了对棺中所谓“长生”的妄念。
“操!”
夏柳青狠狠啐了一口,像是要把那念头吐出去。
再看谷畸亭,那股憋闷烦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能让他死!
这念头猛地蹿起来,压过了此刻的疲惫。
怎么办?
他夏柳青除了打打杀,在台上唱戏扮神,还会个屁!
不懂医术,不懂什么静心法门。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光秃秃的头皮,目光扫过被雨水冲刷依旧枯败的草木,最后又落回谷畸亭那张痛苦的脸上。
突然,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调子,毫无征兆地在脑子里响起来。
很小的时候,破败庙会的戏台下,一个老瞎子咿咿呀呀哼过的,苍凉古怪,不成曲调,更像是在念咒。
“南无……阿弥……陀佛……”
夏柳青下意识地,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压根不信佛,连意思都不明白,只觉得这几个音调,好像能让人心静那么一点点。
那是他懵懂岁月里,唯一沾点“安抚”边儿的东西。
“佛……佛……”他犹豫着,对着人事不省的谷畸亭,用他那五音不全,粗嘎难听的嗓子,笨拙地重复着。
“阿弥……陀佛……南无……他娘的……这玩意能顶屁用啊?”
念了几句,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堂堂全性凶人夏柳青,荒山野岭大雨滂沱,对着个快咽气的同伴念劳什子佛号?
传出去,全性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看着谷畸亭似乎因为这佛语的干扰安静了一丁点,夏柳青心一横,去他妈的!
死马当活马医!
他丢开拗口的佛号,在贫瘠的记忆里翻找。
戏!
戏文里多得是忠义节烈的词儿!
他清清嗓子,努力回想一出大戏,像是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寻兄?
词儿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劲儿。
夏柳青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哗哗的雨声中吼出他能记起,最接近那感觉的唱词,但因身体的疲惫,调子跑得没边儿。
“呔——!头……头可断!血可流!义气二字不能丢!纵有那……那刀山火海拦路虎!爷爷我……我……我眉头不皱闯九州——!”
吼得声嘶力竭,破锣嗓子在雨林里炸开,惊飞了夜鸟。
吼完他自己喘不上气,只觉得自个儿傻透了。
可吼完再看,谷畸亭紧锁的眉头好像真的松开了一丝。
夏柳青莫名觉得心里憋着的闷气也淡了点儿。
他不再管什么佛号戏词,用最直接的方式,对着昏迷的同伴低吼道。
“谷畸亭!给老子撑住!听见没!咱们全性……他妈的……还没到散伙的时候!掌门要的东西还在!差事没交!现在是你欠老子一条命,还没还!想死?门儿都没有!”
他一边吼,一边将仅存的、微弱可怜的那点真炁,不管不顾地朝谷畸亭心脉附近灌,想护住那点生机。
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会不会伤上加伤,只知道不能停。
就像唱戏开了腔,这一折,非得唱完不可。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山林,冲刷血迹,冲刷那口静静立着的青黑棺木。
谷畸亭的呓语渐渐弱了下去,身体的抽搐也平息了。
人依旧滚烫昏迷着,但那股疯狂混乱的气息,在夏柳青这笨拙又固执的守护下,如同狂风暴雨里一盏不肯熄灭的油灯,艰难地维系着。
那盏心灯,是夏柳青骨子里未泯的对“同伴”一丝责任,是对“承诺”的固执,是绝境中本能抓住名叫“信义”的稻草。
这点微弱的光,照不亮整个黑暗,却足以在无边业火幻境中,为迷失的灵魂锚定方向,不至于彻底沉沦。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流逝。
夏柳青嗓子早就哑了,能输入的微薄真炁也接近枯竭,他靠在树干上,眼皮重得直往下坠,全靠一股狠劲死撑着。
害怕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到的是谷畸亭冰冷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夏柳青几乎要被疲惫拖入黑暗闭上眼睛时,臂弯里靠着的身体,好像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丝线。
林间的光线不再是绝望的铅灰,透出点朦胧的灰白。
谷畸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
那双眼里没了之前的疯狂和涣散,只剩下疲惫和虚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但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神智之光,艰难地凝聚起来。
他看见了夏柳青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夏柳青也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破晓前微凉的雨丝中相遇。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感激涕零。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雨水顺着他们脸颊滑落,滴进泥泞的地里。
夏柳青张了张嘴,想骂“你他娘的总算醒了”或者“老子差点被你累死”。
可嗓子干涩发紧,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淹没了他,只想瘫在泥水里睡死过去。
谷畸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也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一下头。
眼神里全是对眼前这个年轻凶人的重新审视,对自身处境的沉重,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同趟过尸山血海后滋生出,超越言语的羁绊。
不是友情,更像是被命运和任务强行捆绑在一起,在生死边缘互相拖拽着爬出来的……共犯间的沉重认同感。
这一夜,两人都过得极其艰难。
晨光熹微,穿透稀疏的雨幕和林叶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
那口青黑的棺木,静静矗立在微亮的晨光中。雨水洗去了表面的泥污,露出更深邃沉郁的木色。
它沉默着,仿佛昨夜吞噬生机,散发邪异威压,引得人疯狂厮杀争夺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夏柳青顺着谷畸亭的目光看去。
他盯着晨光中显得异常“安静”的棺材,又转头看向旁边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谷畸亭,咧了咧嘴,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妈的,这操蛋的差事儿……赶紧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