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君臣问对(1 / 1)

加入書籤

暮色如墨,自天际缓缓铺陈,将洛阳宫的琉璃瓦染上深邃靛蓝。

光线从殿宇窗棂间悄然溜走,烛火被一一燃起,跳跃的火光将四人身影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得细长,微微晃动,仿佛他们的内心一般,波澜起伏。

元修的话音早已落下,但那一番振聋发聩的论述,却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在李休篆、独孤信和曹磊三人的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滔天巨浪。

空气凝滞了,唯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三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李休篆的脑海中,已然掀起一场风暴。

他双手藏于宽大袖袍之中,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元修陛下所描绘的蓝图,是何等的宏伟壮阔!

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幅画面:一支支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战力冠绝天下的大魏军队,在“铁打的营盘”制度下,不断磨砺,不断换血,却始终保持着最锋利的獠牙。

向南,收复失地;西陲,驱逐柔然;国内,扫平割据。

地盘,是的,有了地盘便有更多户籍,更多税收,更多兵源。

这是一个良性的、生生不息的循环!

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从山巅滚落,越滚越大,最终将席卷整个天下。

到那时,纷乱百年的世道将被终结,大魏皇权将不再是今日这般被权臣架空的空壳,而是真正言出法随、君临四海的至高权威!

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这美好的畅想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李休篆的眉头紧紧锁起,那深刻的川字纹几乎能夹死一只飞虫。

氏族!这两个字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北魏自孝文帝汉化以来,高门大姓盘根错节,早已将权力与利益的触角伸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要清查户籍到乡村,要将权力下沉到最基层,这无异于要从那些经营了数百年的高门乡绅嘴里夺食!

乡绅治理乡下,里长把持税收,早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乡里之间,皆是同族同宗,血脉相连,利益与共,外人想要插手,难如登天。

他们盘踞乡野,如同一个个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陛下这套政策,动摇的是他们的根基,损耗的是他们最核心的利益。

真要强行推广下去,必然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那阻力之大,恐怕会让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这其中需要克服的困难,简直如渊似海……

具体该如何操作呢?希望陛下能给出解决之策!

与李休篆满心的政治忧虑不同,独孤信此刻完全沉浸在军事变革的巨大震撼之中。

他像一个品尝到绝世佳酿的酒客,反复在唇齿间咂摸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穷的妙处。

妙!真是绝妙!

他戎马一生,深知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于什么。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往往维系在几个核心将领身上。

将领一换,军队的魂就散了。

兵随将走,将领若有异心,数万大军便可一夜之间倒戈。

可陛下的这个法子,却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士兵是流动的,但军队的魂——那套严格的训练体系、那套深入骨髓的军规、那套标准化的指挥模式,却被牢牢地钉在了营盘里。

如此一来,无论士兵如何更换,只要进入这个“营盘”,就会被塑造成同样标准的军人。

无论将领是谁,都必须按照这套既定的规则来带兵。

这就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将领的个人影响力,将军队的忠诚从“忠于某个将军”,彻底转变为“忠于大魏,忠于陛下”!

这何止是强军之策,这简直是固国安邦的神来之笔!

但是,随之而来的,也是同样深重的忧虑。

他想得更为具体,也更为实际。

军中宿将,哪个不是桀骜不驯之辈?

他们习惯了用自己的一套方法带兵,早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权威。

要他们放弃旧习,去学习一套全新的、由朝廷颁布的“标准教程”,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等于是削弱了他们对军队的绝对掌控权。

届时,阳奉阴违者、暗中抵制者,恐怕会层出不穷。

陛下必须得有雷霆万钧的手段,有破除一切艰难险阻的绝大勇气与决心,才能将这绝妙的建议,真正变为现实。

紧接着,一个更具体的问题浮现在他脑海里:培养军官的教材,具体该怎么编撰?

陛下刚才只是提了一个大概的框架,比如要学习识图、要懂得计算、要熟读兵法……

可这些东西如何系统化地整理成册?如何由浅入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立马找陛下问清楚!

而另一边的曹磊,想的则更加接地气。

他的思维就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已经开始在这张宏伟的蓝图上,雕琢起具体的执行细节。

元修陛下那番关于军事改革和情报体系的论述,在他听来,就是一张张需要立刻去完成的任务清单。

培养军官?好!

首先得有个地方。

哪个地方合适呢?曹磊的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洛阳周边的地图。

北郊?皇家猎场,地势不够开阔,且离居民区太近,不便大规模操练。

若第一批只培养二百军官,或可挤一挤,但恐不够用。

东郊!对,东郊有块地,原是前朝废弃的官窑,地方够大,地势平坦,周围也无住户。

别说五百人,就是一千人也能放开手脚……嗯,明日就派人实地勘察。

还有陛下提到的情报体系,虽只是粗略提了几句,什么“渗透”、“分析”、“反间”,但曹磊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已然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

这绝不仅仅是派几个探子打探消息那么简单,这是一门关于信息、人性和权谋的大学问。

这套体系一旦建立起来,大魏的眼睛和耳朵就能遍布天下,朝堂之上,陛下便能洞察一切,运筹帷幄。

不行,此事太重要,得马上再找陛下,好好地、深入地讨教一番……

殿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李休篆整理了一下思绪,躬身一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忧虑:“陛下,您的雄才大略,臣等望尘莫及。只是……您方才说的,要统计住户,详细到乡、到村,此事恐怕阻力极大。”

他抬起头,看着元修年轻却深邃的眼睛,续道:

“陛下明鉴,自我朝汉化已久,乡野之地,实则皆由地方乡绅治理。朝廷政令,到了县一级便难以深入。赋税征收,皆有里长与当地乡绅大族把持。乡村百姓,多是他们同宗同族,聚族而居,短则百年,长则数百年,早已是铁板一块。要让他们抛弃宗族,听从朝廷官吏,将自家田产、人口一一上报,这……恐怕难于登天。”

李休篆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方才火热的气氛上。

独孤信和曹磊也从各自的思索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元修听完,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或沮丧!

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仅仅几秒钟后,便平静地开口了。

“休篆,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洞悉一切的自信,“我们要推行新政,切不可生搬硬套,要因地制宜,更要懂得动脑子。”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扫过三人,“朕知道,此制度会触动他们的利益,直接推行,必然抱团抵抗。所以,我们要学会分化他们,先从最好下手的开刀。”

元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比如,有些乡村乡绅,在尔朱氏专权之时,曾与他们眉来眼去,甚至暗中资助。这样的乡绅,就算现在迫于形势转投我大魏,其心也未必真诚。我们就从这些人里,挑选几个最典型的,作为推行新政的突破口!”

“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去宣讲新政好处,而是成立一个专案组,去查!去找出他们当年资助尔朱氏,或做过其他有损我大魏利益的实证,先以雷霆手段,给他们定罪!”

这话一出,李休篆三人心中皆是一凛。

只听元修续道:

“将主犯拿下,家产充公。然后,我们再在这片土地上,推行户籍统计与征兵制。当地百姓失去了乡绅的庇护与压榨,我们便给他们新的出路。选拔青壮入伍,颁布五户一兵的军制。我们要让周围所有村落都亲眼看到,跟着大魏走,背弃那些旧乡绅,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就叫‘千金买马骨’!只要周围村民看到了这巨大好处,人人都想成为大魏兵,到时候,人心所向,就非区区几个乡绅能够阻挡。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当全村、乃至全乡的百姓都渴望这条‘财路’时,哪个乡绅还敢站出来阻挡?他挡的不是朝廷,而是所有人的活路!”

一番话说完,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不再是忧虑,而是彻彻底底的震撼!

李休篆和曹磊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狂喜。

他们本以为陛下只是提出了一个高屋建瓴的理论框架,却没想到,陛下连如何撬开这坚硬外壳的第一步,都设想得如此精妙、狠辣,又如此有效!

这已非空谈理论,而是不拘一格、直指要害的阳谋与权术!

“妙啊!陛下此策,釜底抽薪,实在是妙绝!”

李休篆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猛地转向身后的内侍腾靖,急切招呼:“腾监,快!快取纸笔来!陛下金玉之言,一字一句都关乎国运,我必须要记下来!”

腾靖早已被这君臣间的对话惊得呆住,闻言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是,小跑着去准备文房四宝。

独孤信虽也被元修这番政治手腕折服,但心中最关切的,依然是军队。

他的担忧更具体,也更细致:“陛下,臣还是对军官的培养细则,心中无底。指定这些条条框框,臣……不知何处下手。”

他是实话,让他冲锋陷阵、排兵布阵,他在行。

可让他去编写教学大纲,规定军官日常行为准则,他就有些抓瞎了。

元修闻言,温和地笑了笑,似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描述一些极其具体的场景,把他前世军校中的规章制度精华结合当世环境,直接搬了出来。

“信之,你听好。朕所设想的军官营,规矩必须森严。比如,每日卯时闻鸡起舞,集体出操。辰时集体用膳。巳时至午时,学习舆图与算术。未时,学习兵法理论。申时,进行沙盘推演。酉时,总结一日所得,书写心得。戌时集体用膳,亥时准时熄灯。无号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外出,不得私自饮酒!”

元修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继续道:“何时起床,何时睡觉,皆以号令为准。吃饭时,所有人必须在饭堂列队,闻令才能入座,闻令方能动筷。食不言,寝不语!”

独孤信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规定太琐碎,太死板了。

忍不住打断道:“陛下,他们……毕竟是军官,是将领,不是普通大头兵。如此约束,会不会太过死板了?尤其是……为何吃饭前还要喊口号,还要一起进食?我们军中,饿了累了,都是随便找个地方,抓起干粮就吃了,从未有过这般讲究。”

元修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直视独孤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信之,你错了。正因为他们是军官,才要如此!你想让军官绝对听话,只靠军令是不够的。军令是强制性的,而朕这些措施,是要将‘令行禁止’这四个字,潜移默化地植入到他们每一个人的骨子里、脑子里,让服从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

“当一个人在吃饭、睡觉、走路这些最基本的生活细节上,都习惯了听从号令,那么在战场上,面对生死一线的军令时,他就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而且,将来他们还要拿着这些指导思想,去指挥手下的士兵。他们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去要求士兵?”

-----------------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