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世间再无绝情峰(1 / 1)
后山,杂役弟子居住的林间。
一片弯曲而完整的木屑,从石猛的刻刀下应声飘落。
他魁梧的身躯蹲在地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那双曾挥舞万斤巨剑的大手,此刻捏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动作却不见半分笨拙,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流畅。
他没有再去看那木头,而是闭上了眼。
指尖的触感,替代了双眼。他能感觉到木头内部那些细微的,肉眼无法察觉的纹理起伏,如同山川的脉络,江河的走向。
那不是阻碍,而是势。
体内的灵力,不再是蛮牛般横冲直撞,而是如同一条小溪,顺着刻刀,沿着木头的纹理,轻柔地流淌。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刻刀与木头。
许久,他停下了动作。
再次睁开眼时,手中那截普通的青檀木,已经变成了一只雏鸟的模样。
线条粗犷,细节简陋,却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
他将木鸟托在掌心,那份圆润的触感,没有一丝一毫的扎手。
一直静坐在旁边的哑巴老头,那个被称为老木头的杂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
老头拿起那只木鸟,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难得的笑容,然后,对着石猛,郑重其事地,深深点了点头。
石猛心中轰然一震。
他懂了!
不是火长老要他学会雕刻,也不是要他明白什么叫顺势而为。
而是要他懂得,如何控制自己。
力量,不是用来摧毁的,而是用来创造的1
石猛站起身,对着哑巴老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而后,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眼神清明。
……
晨曦穿过花叶的缝隙,在萧玉瑶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缓缓醒来,浑身的酸软提醒着她昨夜的疯狂。
身侧的男人依旧在沉睡。他眉心紧蹙,即便是睡梦中,似乎也背负着万钧的重担。
萧玉瑶侧过身,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张她仰望了无数个日夜的脸,此刻是如此的近,带着褪去所有伪装后的疲惫。
他毁掉了自己的道,只为给她一个回答。
想到这里,萧玉瑶的心口又酸又涨,眼眶一热。
男人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底,再没有往日的清冷和挣扎,只剩下初醒时的迷茫,和望见她之后,那份深沉得化不开的情绪。
他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寸,微微停顿,然后才用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道,轻轻抚过。
“悔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萧玉瑶摇了摇头,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冰凉的指尖上,很烫。
她凑上前,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无比轻柔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声的安慰与坚定的回答。
萧忘情的身躯一僵,随即反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不再是昨夜那般狂乱失控,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安宁。
“我的道……没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低沉,却听不出一丝绝望,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了。”
这句话,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能击溃萧玉瑶的心防。
她用力地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
就在这时,一道不带任何情绪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们。
两人同时一惊,猛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花丛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身形挺拔,面容儒雅,明明就站在那里,却仿佛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不泄露半分气息。
玄天剑宗宗主,周云海。
萧玉瑶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滑落的衣衫。
萧忘情已然将她护在身后,踉跄着站起,直面来人。
他身形摇晃,面色苍白,可那道脊梁,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宗主。”他开口,语气平静。
周云海的目光越过他,停在被他护在身后的萧玉瑶身上。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惋惜,有无奈,却没有预想中的愤怒。
“忘情,你这又是何苦。”
“我道心已毁,罪无可恕,甘愿领受宗门任何责罚。”萧忘情低下头,坦然承认。
“责罚?”周云海摇了摇头,神情复杂。
“罚你,又能换回一柄绝情剑吗?能换回一个有望勘破化神之道的绝情峰主吗?”
他这话,让萧忘情无言以对。
“此事瞒不住,待天亮之后,你预备如何?”周云海问。
“我会卸下绝情峰主之位,自请入戒律堂。”萧忘情早有决断。
“那她呢?”周云海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萧玉瑶。
不等萧忘情回答,萧玉瑶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她迎着周云海那如山岳般的威压,字字清晰地说道:“此事皆由弟子而起,与师尊无关,弟子萧玉瑶,愿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师尊身后,默默爱慕的小女孩了。
周云海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自毁道基,一个挺身担罪,又是一声叹息。
“两个痴儿。”他负手而立,语气转为凝重。
“将你们打入戒律堂,昭告宗门,只会让玄天剑宗沦为天下笑柄。
届时你们一个身败名裂,一个含恨而终,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周云海的话,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将两人那点同生共死的悲壮,浇得干干净净。
是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以为一死,或者一罚,便能了结一切。
却忘了,他们身后,是整个玄天剑宗的声誉。
萧忘情惨然一笑,缓缓垂下头颅:“是我思虑不周。”
周云海没有再看他,而是踱步到那截染血的断剑前,弯腰将其捡起。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断剑的裂口,那上面还残留着萧忘情道基碎裂时的决绝气息。
“绝情剑,绝情道。”周云海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这条路,本就是一条死路,千万年来,我玄天剑宗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倒在了这条路上。”
他抬起头,看向萧忘情:“我原以为,你会是那个例外。”
萧忘情身躯一颤,嘴唇嚅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周云海将那半截断剑,扔回到他的脚下:“但现在看来,你不是例外,你只是比他们更蠢一些。”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萧玉瑶秀眉一蹙,刚想反驳,却被萧忘情伸手拦住。
他知道,宗主没有说错。
周云海负手而立,转身望着天边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辉为他玄色的道袍镶上了一层威严的金边。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绝情峰!”
这句话,比任何责罚都来得震撼。
萧忘情猛地抬头,满脸不敢置信。
“宗主……”
“绝情峰一脉的修炼功法有违天和,极易走火入魔,自今日起,彻底废除,峰上弟子,尽数并入他峰。”
周云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
“绝情峰主萧忘情,因强行突破境界失败,道基尽毁,心脉俱断,已于昨夜,身死道消。”
他转过身,平静地宣布着一个人的死亡。
萧忘情和萧玉瑶都怔住了,完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云海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至于你。”
他的视线落在萧玉瑶身上:“因师尊陨落,悲痛欲绝,自请为师尊守陵。”
萧玉瑶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宗主,一颗心七上八下。
“宗门后山有一处墓地,那里埋葬着历代陨落的先辈,需要有人常年看守。
你就去那里,为你的师尊守陵百年。”
这看似是惩罚,是流放。
但萧玉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为师尊守陵……
她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萧忘情,他同样是一脸的茫然。
周云海将两人的神情尽收心底,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当然,你一个弟子孤身前往,宗门于心不忍。
我恰好新收了一位记名长老,无名无姓,实力尚可,却不喜见人。
便让他随你同去,护你百年周全。”
说到这里,周云海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萧忘情的身上。
“你,可愿意?”这一次,他问的是萧忘情。
萧忘情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不是蠢人,到了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宗主的用意。
废除绝情峰,宣告他萧忘情的死亡。
这不仅是保全了宗门的颜面,更是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能光明正大陪在她身边的身份!
这不是责罚,这分明是成全!
滔天的巨浪,在他的心海中翻涌。
他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万丈深渊,却没想到,宗主竟亲手为他搭了一座通往另一片天地的桥。
“我愿意!”他单膝跪地,这一次,不是领罪,而是叩谢。
这一跪,跪得心悦诚服。
萧玉瑶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在剧烈地颤抖。
她看着身旁这个向宗主跪下的男人,又看了看远处那个气度如渊的宗主。
原来,这世间并非只有无情的规条,还有人性的温度。
“很好。”周云海点了点头,神情恢复了古井无波。
“待会儿,我会让戒律堂的弟子过来收敛尸身,你们尽快安排。”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晨风中,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许久,萧忘情才缓缓站起身。
他看着萧玉瑶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抬起手,用粗粝的指腹,为她拭去泪水。
“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们,有家了。”
萧玉瑶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后怕,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宣泄而出。
萧忘情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前襟。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亮了。
绝情峰的萧忘情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无名无姓,只为守护一个人的剑客。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