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爷爷来了(1 / 1)
五彩镇。
晨光刺破五彩镇河面残存的薄雾,将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染上一层温润的金色。
李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五彩民宿的院门,昨夜在隔离点外围消杀区忙碌到深夜的疲惫,沉甸甸地坠在眼皮上。
他习惯性地想穿过静悄悄的堂屋回房倒头就睡,鼻尖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那气息清苦、悠远,混在河风与清晨的凉意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他混沌的睡意。
药香!是李氏医馆里常年浸润的那种、仿佛刻入骨子里的药香。
李乔猛地顿住脚步,心脏没来由地撞了一下胸口。
院子里已是一派迥异于平日的景象。
原本空旷的院落中央,此刻支起了两口巨大的行军锅,底下柴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锅里深褐色的药汁正咕嘟咕嘟翻滚,蒸腾起浓郁的白气,裹挟着苦艾、苍术和陈皮混合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清晨的草木清气。
几张长条桌拼成的临时诊案旁,几个穿着李氏医馆标志性青色短褂的身影正忙碌着。
张胜那熟悉的身影格外显眼,他正将一大包碾好的药粉倾入沸腾的锅里,动作利落沉稳。他身边几个年轻些的师兄弟,有的在分拣刚从背篓里倒出的新鲜草药,有的在折叠印有“李氏中医”字样的蓝色小药袋。
整个院子像一台骤然启动的精密器械,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只有药汁翻滚的声音、药材倾倒的窸窣声和偶尔几句低语。
李乔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钉子般钉在葡萄架下的那个背影上。
老人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腰,正专注地查看摊开在石桌上的一份泛黄的旧药方。
晨光斜斜地穿过藤蔓的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白发在金色的光晕里,竟显得如此刺眼,像一把猝不及防扎进李乔眼底的针。
爷爷李承志。他竟然亲自来了!
李乔喉咙发紧,脚步像是被那白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昨夜电话里,张胜师兄只是爽快地应承了远程支援的建议,语气里是惯有的干练。
他万万没料到,回响竟是如此沉重的一记重锤——爷爷亲自带着整个师承班的骨干,星夜兼程,把半个李氏医馆搬到了这偏远小镇。
仿佛感应到身后的目光,李承志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星辰,沉静而锐利。
他的视线穿过氤氲的药雾,精准地落在呆立的李乔身上。
没有责备,没有训导。李承志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健的手,轻轻放下了那张旧药方。
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杖,一步步朝李乔走来,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
“小乔。”他站定在李乔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盖过了院中的嘈杂,清晰地落入李乔耳中。
那声音里裹挟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异常温和。
他伸出布满厚茧、指节微微变形的手,稳稳地握住了李乔有些冰凉的手腕。那手掌宽厚、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瞬间驱散了李乔身上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
“听张胜说,你们几个孩子,这些天一直在这里当志愿者?”李承志的目光扫过李乔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沾着几点漂白粉印记的蓝色志愿者马甲,眼神里沉淀着复杂的光——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顿了顿,握着李乔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像是在传递某种沉甸甸的托付,“你们在前头做了这么多,我这个老头子,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等?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处,不能落后啊。”
那“落后”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李乔的心尖上。
从小到大,“传承”二字如同无形的锁链,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抗拒学医,厌恶那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血脉责任,甚至不惜用最激烈的选择去斩断它。
可此刻,爷爷顶着满头刺眼的白发,风尘仆仆地站在这里,握着他的手,说的却是“不能落后”——落后于他们这些年轻志愿者的脚步。
这朴素到近乎笨拙的表态,瞬间击穿了李乔心中那堵冰封多年的墙,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爷爷……”李乔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唤,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用力回握住爷爷那只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仿佛要借此传递某种迟来的理解。那不再是束缚的枷锁,而是血脉深处流淌的、沉甸甸的温度。
“哎哟!李老!李老您真到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一个洪亮激动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张建树——五彩民宿的老板,正搓着沾满面粉的双手,满脸红光地从厨房方向小跑着过来。
他刚才显然是在准备早饭,围裙都没顾上解下。
他冲到李承志面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目光灼灼地扫过院子里忙碌的医馆众人和那两口翻滚着药汁的大锅:“太好了!太好了!镇医院那边西药是管够,可好些人,尤其是轻症的、上了年纪的,都说吃了药身子骨还是虚得慌,心里也慌,就盼着能喝口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汤药调一调!您这一来,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像是要拍散连日来的忧虑,“李老您放心!我这院子,敞亮!房间全腾出来了!你们只管用!要煎药?要诊病?要配药?地方管够!我张建树别的没有,地方有的是!”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仿佛将整个五彩民宿都当成了献祭给这场抗疫之战的祭坛。
“张老板,太麻烦你了。”李承志松开握着李乔的手,对着张建树微微颔首,语气诚恳。
“麻烦什么!”张建树连连摆手,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热情,“你们大老远跑来帮我们五彩镇,这点地方算什么?我这就去把西厢房那几间也彻底收拾出来,给你们放药材!”他说着,转身就要去忙活,脚步都透着轻快。
“张叔,”李乔叫住他,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清晰,“我跟你一起去帮忙。”
张建树一愣,随即笑开了花,用力拍了拍李乔的肩膀:“好小子!走!”
有了张建树的鼎力支持和李乔的加入,五彩民宿的整个格局迅速被重新塑造。
最大的堂屋被彻底清空,几张八仙桌拼成巨大的诊台,铺上了崭新的白布。
西厢房成了临时的药材库房,各种药材袋整齐码放,浓烈的草木气息几乎要顶破屋顶。
后院宽敞的空地则成了煎药场的主力,两口行军锅火力全开,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和柴火的噼啪声交织成一首奇特的协奏曲,浓郁的药香如同有生命的雾霭,弥漫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河水的腥气,宣告着李氏医馆的义诊行动正式开始。
李乔穿梭在忙碌的人群里,搬桌子、抬药材、清扫角落,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
他刻意避开了爷爷身边的核心区域,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葡萄架下。
李承志正被张胜和另外两位年长的医师围着,讨论着那份泛黄的药方。
晨光中,爷爷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紧贴在额角,那份长途奔波的疲惫再也无法掩饰,清晰地刻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李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细微的酸疼。
临近正午,第一批熬好的预防汤剂被分装进印有“李氏中医”字样的蓝色药袋,整整齐齐码放在堂屋诊台的一侧。
李承志端起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自己先尝了一口,细细咂摸着滋味,眉头微蹙,似乎在衡量药力的轻重缓急。
“师父,”张胜递过一份刚整理好的、由县医院转来的轻症患者康复期常见症状汇总,“您看,主要是乏力、心悸、纳差、失眠这几块。西药停了以后,这些‘尾巴’拖得人难受,病人和家属都很焦虑。”
李承志放下药碗,接过单子,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症状描述。
他沉吟片刻,指着其中一行:“心脾两虚,气阴耗伤。参苓白术散打底,加枣仁、远志安神定悸,辅以焦三仙开胃。方子要再斟酌,一人一方是根本。”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院墙外,仿佛穿透了砖石的阻隔,看到了隔离点内那些辗转反侧的轻症身影,“张胜,你安排一下,把这些熬好的预防药,还有我们带来的安神香囊,先给隔离点外围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送去。大家都很辛苦,正气足,邪才不易侵。”
“是,师父。”张胜立刻应下,转身去安排人手。
李承志的目光却并未收回,他转向一直默默站在诊台旁、负责与医院对接协调的一位镇政府工作人员,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干事,请你尽快联系县医院和隔离点的负责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落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
“李氏中医馆李承志,申请带领一支精干小队,进入隔离区。我们需要实地接触轻症患者,望闻问切,辨证施治,用中医方法辅助他们康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进入隔离区?那意味着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乔猛地抬起头,手中的一把草药“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死死盯着爷爷那张疲惫却无比坚毅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申请进入隔离区?爷爷已经七十岁了!那满头刺眼的白发在眼前疯狂晃动。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冲得他四肢冰凉。他想冲过去,想嘶吼着阻止——那里太危险了!您这把年纪怎么能进去!
然而,所有冲到喉咙口的呐喊,却在触及爷爷眼神的刹那,被一种更强大、更沉重的东西硬生生压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慷慨激昂的悲壮。只有一种近乎磐石的平静,一种理所应当的担当。那是一种医者面对病患时,将自身安危彻底置之度外的本能。
这眼神,李乔曾在父亲李荣耀盯着显微镜下致命病毒样本时见过,曾在母亲张静和连夜手术抢救危重病人后疲惫却依旧专注的神情里见过。
它流淌在李氏的血脉里,也烙印在“中医”这两个字最深沉的底色上。
来,这就是“传承”二字真正的重量。它从来不是强加于人的冰冷枷锁,而是当苦难降临、生命呼唤时,从血脉深处自然奔涌而出的责任与勇气。是明知前路荆棘密布、深渊在侧,依旧选择向病痛深处迈步的决绝背影。
“爷爷……”李乔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涩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
他深吸一口气,那弥漫在院中、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柴火的烟火气,猛烈地冲入肺腑。他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也扛上自己的肩头。
他向前一步,走到李承志面前,迎着爷爷沉静而略带询问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陪您进去。隔离区的路线和分区,我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