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谱写乐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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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民宿。

午后的阳光灼热起来,炙烤着五彩镇湿漉漉的街巷。

五彩民宿的院子里,药香却愈发浓烈沉郁,顽强地对抗着暑气。

后院里两口行军锅下的柴火依旧噼啪作响,深褐色的药汁翻滚不息。

临时诊台前,已排起了不短的队伍,多是镇上的老人和康复期自觉体虚的居民。

李承志坐在诊台后,防护服早已脱下,只穿着李氏医馆标志性的青色棉布短褂,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精神专注,枯瘦的手指搭在一个干瘦老汉的腕脉上,凝神细辨,时而询问几句“夜里盗汗否?”“胃口如何?”。

张胜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方子,几个师兄弟则忙着抓药、包药、分发熬好的预防汤剂,忙得脚不沾地。

李乔穿梭在人群与药锅之间,帮忙维持秩序,把封装好的蓝色药袋递到一只只粗糙或焦灼的手中。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在蓝色的志愿者马甲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偶尔抬头望向诊台后爷爷挺直的脊背,那白发在炽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头。担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交织着。

院墙角落的阴凉处,一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正沙沙作响,播放着本地新闻。主持人刻板的声音忽然拔高,插播了一条最新消息:

“本台最新获悉,在省市联合调查组的持续追查下,涉及非法贩运、屠宰感染病猪的关键链条已被成功斩断!主要犯罪嫌疑人及其同伙数人,已于今日凌晨在邻县落网。据初步审讯,该团伙长期将未经检疫、来源不明的病死猪只,通过伪造检验合格证等手段,流入周边市县非法屠宰点及部分小型餐饮场所,牟取暴利,是导致本次猪链球菌疫情扩散的重要源头之一……”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排队的人们交头接耳,脸上交织着愤恨、释然和后怕。

“造孽啊!真是黑了心肝!”

“难怪!我说怎么好端端就……”

“抓得好!枪毙都便宜他们了!”

李乔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队伍前排一个面色蜡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身上——正是高家村那个痛失病羊的高少达,他也被感染,但只是轻症,治疗后已经达到出院标准。出院后听说五彩民宿有针对这次疫情的免费中医义诊,就想着过来领一些强身健体的汤药。

高少达显然也听到了广播,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仿佛要将那播报的声音生吞活剥。

那眼神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被欺骗的屈辱,还有一丝终于找到罪魁祸首的、扭曲的解脱。

李承志的目光也短暂地扫过墙角,随即又沉静地落回眼前病人的脉腕上,仿佛那惊雷般的消息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提笔,在处方笺上写下最后几味药,字迹依旧沉稳有力:“拿好,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分服。莫动肝火,静心调养。”

——

夜色浓稠,如泼墨般浸透了五彩镇。

白日里的喧嚣与药香渐渐沉淀,只余下河水流淌的低吟和草丛里不知名虫儿的细碎鸣唱。

五彩民宿的院落也终于陷入寂静,堂屋和厢房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被夜风拂过,发出三两声空灵的轻响。

张楚楚轻手轻脚地穿过回廊,准备回房休息。路过李乔暂住的西厢房时,她脚步蓦地一顿。

门缝下,漏出一线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在漆黑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担心,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笃。

屋内一阵短暂的窸窣声,随即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李乔的脸出现在门后,眼底带着明显的红血丝,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可那眸子里却又跳跃着一种奇异的光,像困倦的余烬里未熄的火星。

“楚楚?还没睡?”李乔的声音有些沙哑。

“看你灯还亮着。”张楚楚朝门缝里瞥了一眼,昏黄的台灯光晕下,书桌上一把木吉他斜靠着墙,旁边摊着写满字迹的稿纸和涂改的乐谱。

“在忙什么?”她嗅到一丝淡淡的松香气息。

李乔侧身让开些:“进来吧。”他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疲惫与某种兴奋的复杂神情。

张楚楚闪身进屋,轻轻带上门。

书桌凌乱,乐谱上涂改的墨迹尚未干透,几段潦草的旋律线在五线谱上起伏跌宕。

木吉他被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琴弦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谱曲?”张楚楚有些惊讶,拿起一张稿纸,上面是几行未填完的词句,“写五彩镇抗疫?”

“嗯,”李乔靠在桌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音符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白日里沉淀的疲惫和一种试图喷薄的冲动,“心里堵得慌。白天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旋律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某个节奏:“堵在心里,不吐不快。音乐大概是唯一能抓住它们,又让它们不那么沉重的东西。”

他像是在跟张楚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张楚楚的目光扫过稿纸上零星的词句:“防护服隔开生死,白发映着晨光,药香是穿透铁壁的翅膀,孩子,别怕,妈妈只是暂时离开了画框……”她轻声念出,心弦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热。“是写爷爷?还有那位妈妈?”

“不止,”李乔摇摇头,从她手中拿过稿纸,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眼神变得悠远,“写所有困在里面的人,写外面守着锅的人,写追查源头的人,也写我们自己。”

他拿起靠在椅子上的吉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

一声低沉而略显干涩的弦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漾开,带着木质的共鸣。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吉他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有些生涩地按上琴弦,指尖还带着一点白天搬运药材留下的薄茧。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目光落在稿纸上,低声哼唱起来。旋律初始有些滞涩,断断续续,像是在黑暗里摸索路径的旅人,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不确定:

“晨雾锁河湾,药炉映寒霜……”

指尖扫过琴弦,带起一串略显犹豫的音符。

“谁的白发,叩问着生死墙……”

第二句稍顺畅了些,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脉息在指下,微弱地跳荡……”

他微微闭了下眼,手指的力道加重,旋律线开始有了明确的走向,如同汇聚的溪流。

“静默的战场,没有硝烟飘荡……”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小屋的寂静。

歌词里是隔离区冰冷的门、防护面罩下模糊的脸、年轻母亲无声的泪、高少达眼中刻骨的恨,还有那弥漫不散的、苦涩却带着生机的药香。

这些碎片在白日的喧嚣中沉入心底,此刻在琴弦的震颤和低哑的吟唱中被唤醒、被梳理、被赋予新的生命。

张楚楚屏息凝神地听着,那粗粝而真实的旋律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白日里忙碌的疲惫、消毒水的刺鼻、目睹病痛的压抑,此刻都在这低徊的歌声中找到了奇异的出口,化作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冲眼底。

李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在琴弦上反复调整着位置,尝试着不同的和弦走向,低声重复着某个不够满意的乐句。

灯光将他低垂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着,像一幅沉默而执拗的剪影。

小屋的门并未关严,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

门外,走廊的阴影深处,一道苍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驻足。

李承志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还带着院中未散的淡淡药气。他手中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冒着丝丝热气的参茶,本是担心孙子熬夜伤神。

此刻,老人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

月光从门缝漏出,在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透过门缝传来的、孙子生涩却饱含力量的歌声,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脉息在指下,微弱地跳荡……”李乔沙哑的歌声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寻。

门缝外,李承志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杯中温热的参茶晃动着,映着老人眼中骤然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水光。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缕泄露的灯光和歌声,肩膀在昏暗的廊下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了一下。另一只空着的手飞快抬起,用粗糙的手背在眼角用力而迅速地抹过。

那杯参茶,终究没有送进去。

老人端着它,像捧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心意,脚步无声地融入了廊外更深的夜色里,只留下门缝内依旧跳跃的灯火和断断续续、却执着追寻着旋律的琴声,在寂静的夜里,低徊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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