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百足之虫(1 / 1)
沈长昭眼中微光闪动,转头看向叶如棠,并非此间中人?并非尘世中人?
难道,她真的是昭和的魂魄转世而来?
他忽而觉得脊背有些发冷,若是旁人说说倒也罢了,但这是法慧大师,如今世间,佛法修行最高之人。
另一边,顾怀瑾骑在马上,正在御驾之侧,听到那句“娘娘非尘世中人”时手中缰绳猛地一紧,掌心冷汗渗出,浑身僵住。
他看向御驾,几乎欲将马车看穿,若她当真不是这尘世中人,而是昭和转世归来,那自己到底,又算什么?
叶如棠低下了头,眼尾微红,“多谢大师指点。”
法慧双手合十,轻叹一声,“阿弥陀佛!”随即后退了几步,不再开口。
沈长昭放下车帘,御驾缓缓重新起行,诸人随之而动。
灵山寺钟声响起,悠长沉重,如梦,如幻,如空。
沈长昭微阖双眼,指尖搭在膝盖,缓缓敲动。
叶如棠垂眸不语,喉头微涩,牙关咬紧。
我已死过一次,确非此间人,那便如何?重生是上天恩赐,是老天看不下去爹爹冤死,才给我机会,让我为他申冤。
“恩仇俱是劫数,初心方见如来。”
恩仇俱是劫数?那我回来,便是他们的劫数!
马车缓缓驶离灵山寺,车轮碾过山道上的碎石和枯枝,不断发出些许轻响。
车内却静得出奇。
法慧大师的那句“娘娘非世间之人”仿佛还回荡在车内,叶如棠面上不动声色,后脊却一寸寸沁出了冷汗。
她将手指收入袖中,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颤抖的指尖。
她默默的等待着,沈长昭有可能的发问,盘算着,该如何回话才算圆满。
实际心中已乱作一团,皇帝若深问,她实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幸而,沈长昭沉始终沉默不语,未发一言。
不可坐以待毙,还是尽快将话题岔开为好。
她轻吸一口气,声音不紧不慢,“陛下可还记得,那模仿血泪的蜡脂中混入的两种香料?”
皇帝抬眼望她,“胭脂虫红与苏合香油?”
“正是。”见皇帝接了口,叶如棠心中稍定,稳了下来。
“请陛下细想,蜡脂颜色再艳,与血色也极易区分。加入胭脂虫红便是令二者颜色接近,使人更易产生误解。“
“且蜡脂易融却也易凝,之所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断滴下却未立时凝固,正是加入了那苏合香油的缘故,否则流到一半,便凝在石像上了。”
“用这计策之人,显然深谙香道。臣妾只是疑惑,此两种香料几乎一两一金,极为贵重,皆不市售,非王公贵族不可得,那些贼人又是从何处得来?”
皇帝的眼神动了动,原本停在她脸上的目光渐渐收回,眸光微聚,脸色冷了下来,“非王公贵族不可得……”
叶如棠见状,一颗心逐渐平静。
皇帝陷入沉思,她便不再多言,车中重新陷入沉寂。
顾怀瑾骑马随行在车辕后方,眉峰始终紧绷。
那句“娘娘非世间之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御驾,强忍着不让自己跃马上前,亲口去问,却又不愿远离半分。
众人回到宫中时已值正午。
皇帝召见了御药署香房的掌事。
那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姓仇,单名一个“芷“字,二十年前便在香房中侍奉,后升为掌事,数十载岁月浸淫,宫中举凡有关香料,无她不知。
仇芷跪伏在殿中,身后宫人捧着两只漆木盒,盖子掀开,一个盒子中盛着半指香粉,另一个盒子中则躺着一个小小的瓷瓶。
“回禀皇上,这便是胭脂虫红与苏合香油。”
仇芷低着头不敢抬眼,“老奴仔细查过,这两样香料因其格外贵重,自先帝年间便归香房专管,除却例供太后、宫中妃嫔及相关祭典,不曾用作他途。”
沈长昭抬眸看了一眼那两只木盒,“若要追查来路与流向,可有登记名册?”
仇芷磕了个头,“有。名册每年都会新修,历年名册皆存于香房密库,老奴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一页不缺。”
皇帝的眸色深了几分,“即刻去取。”
片刻之后,仇芷已将名册整理好送入体仁宫。
沈长昭看了一眼那厚厚的一摞名册,“下去吧,宣顾怀瑾觐见。”
仇芷行礼退出,顾怀瑾奉召入殿,“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裴景行将那摞名册递到他的面前。
顾怀瑾低头看了一眼,眸光一闪,“陛下,这是?”
“这便是灵山寺中,混入蜡脂的胭脂虫红与苏合香油的取用名册。”
“朕要你亲自去查,这些年来,这两样香料是否有流出宫外,都到了谁的手中。”
“微臣遵旨。”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臣明日便启程,亲赴这名册上的可疑之地暗中查访,此行或需耗些时日,臣请将皇城司事务暂交由副使沈堂接管。”
皇帝盯着他,微微颔首,“可。”
顾怀瑾叩首行礼,“微臣告退。”转身退下。
景和宫中一片寂静,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一寸一寸洒落在鸳鸯织金的锦被上。
谢如一进入内室,给叶如棠请脉。
他上前坐下,指腹搭上她的手腕,凝神侧目。
叶如棠缓缓抬眸,看向他:深沉的眸子中流动着清光,“谢老今日面色有异,可是有事?”
“娘娘这几日不在宫中,有一个人来找过我。”
叶如棠睫毛一颤,“谁?”
谢如一手上微微一顿,“萧惟安。”
灵兰在旁边顿时抬起了双眼,目光落在他脸上,手指微微攥紧。
叶如棠盯着谢如一,“他来找你,所为何事?”
谢如一面露迟疑,“他说,他知道你一直在查你父亲当年的冤案。他可以在萧家内部帮你暗中查探。”
谢如一顿了顿,“但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你帮他,覆灭萧家。”
叶如棠面露惊讶,“啪!”的一声,灵兰手中茶盏落在了地上。
叶如棠看了她一眼,灵兰慌忙蹲下身子,将破碎的瓷片捡起,“奴婢大意了,请娘娘恕罪。”
叶如棠低头想了片刻,“他父亲背负骂名惨死,他恨萧家入骨,我能理解。“
“但你们上次给他送银票时,他不是也同样恨我,认为我也是连累他父亲的人吗?“
“我也在犹豫。”谢如一摇了摇头,“若他是被人授意……”
叶如棠沉默了一会儿,“依谢老看,能信几分?”
谢如一撤回手,将脉枕收回药箱,“他来找我时,很是恳切,他说他现在活着,唯一的执念,便是亲手送萧家下地狱。此言不似作假。”
“老臣觉得,不妨先信他。闻其言观其行,先看看他能做些什么罢。“
叶如棠轻轻一笑,“谢老所言甚是,我同你想的一样。“
她抚摸着雪狸柔光水滑的背脊,语音轻柔,“可知这世家大族,绵延百年,即便倾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要从里面杀起,方能一败涂地。“
灵兰打了个哆嗦,想起了那天无声痛苦的少年的背影,心口突地一紧,手心被刚刚捡起的碎瓷片划破出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