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藏锋(1 / 1)
萧府书房,檐下的金纹卷帘,被春风轻轻吹起,不时发出簌簌轻响,堂中香炉上轻烟袅袅,混合着墨香,一片宁静。
萧惟安低着头,跪在书房的青砖上,额前碎发已被汗打的微微湿润。
他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一块磐砖,便是他命定之所。
这是父亲死后,族中第一次召他叙话。
萧正山坐在案后,端起面前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开门见山,“你父亲之死,你是否怀恨在心?”
话音落下,香炉内的轻烟仿佛都停顿了一下。
萧惟安心头一突,不可慌张!一定要留在这里!若是被赶了出去,父亲的仇便再也没法报了。
他缓缓抬头,挺了挺背脊,与萧正山对视,“侄儿不敢。父亲说过,这是他的选择,不可记恨。萧家是我父子的根基和依靠,为了萧家,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萧正山盯着他,眼神一寸寸落下,“你父亲是个明白人,但今日我问的不是他,而是你。“
萧正山一字一顿,“你,是否心中记恨?“
萧惟安与他目光直视,丝毫不躲,“侄儿母亲早亡,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他的临终叮嘱,侄儿万万不敢忤逆。“
萧正山目光凌厉如刀,直视他眼底,似是要将他看穿。
萧惟安压制着胸口如滚动的岩浆般的心绪,一脸坦然。
片刻之后,萧正山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你父亲曾说,要我保你在萧家一世平安。”
“他既坦然赴死,我自当不会食言。“
萧惟安心中一震,牙关缓缓咬紧,原来如此!父亲用性命为自己换来的竟是这样的承诺。
萧正山略一沉吟,“可你资质实在不堪,文不成武不就。若让你出任仕途,岂不叫人笑我萧家无人?”
萧惟安身子一抖,生怕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顺势低下了头,“侄儿愚钝,辜负叔父教诲。”
萧正山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便罢了,今日起,你便跟着蒋管家罢,一切听他吩咐。”
他顿了顿,“今后不必再住在以前的地方,我已吩咐了他,给你收拾出一个小院,搬进去罢,也算是立个门户。将来婚配,我自会再给你安排,必不会亏待了你。”
“侄儿……感激不尽。”萧惟安喉头哽咽,声音微哑,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条被压弯了脊梁的狗。
萧正山不再看他,再度端起茶盏,“凭你的身份,我此番安排,已是给了你天大的恩典,萧家多少旁支子弟,求都求不得。“
萧惟安不断磕头,额头碰得地砖砰砰作响,“侄儿明白,叩谢叔父大恩,侄儿定尽心为萧家效力,断不会有丝毫异心。“
萧正山饮着茶,头都未抬,“行了,去罢。记住,你若有他想,我可就顾不得对你父亲的承诺了,休怪我翻脸。”
“是!侄儿不敢,侄儿万万不敢!叔父如今给了我在萧家安身立命之所,侄儿感激不尽,绝不敢失了这一切!”
萧正山挥了挥手,面上露出一丝不耐,“去罢。“
“是!“萧惟安起身站起,躬着身子,缓缓地,倒退着出了书房。
门外立着一人,年约近六旬,身着青布长褂,面色红润,头发一丝不乱,正是萧府的大总管,蒋忠晏,蒋管家。
见到萧惟安退出来,他眼皮抬了抬,“请随老奴来吧,萧少爷。”用词虽然规矩,语气却隐含讥讽。
萧惟安点了点头,跟着他往萧府的东南角走去。
萧府历经数代,不断修葺,占地极大,绕了三道角门,一道长廊,才抵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灰瓦青墙,朱红的木门上,漆面斑斑,墙角生着薄苔,几株枝条过密的松树挡住了阳光,显得格外阴凉。
蒋管家在门前站定,将门推开,“这便是老爷吩咐给您的院子。已然打扫过了。东西有些旧了,少爷先将就着住下,老奴改日再给您更换。“
萧惟安拱手,“多谢管家费心操持。”
蒋忠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惟安走了进去,将院门轻轻合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院子不大,一主两厢,屋脊略低,窗棂旧裂。
正屋门楣上挂着一块写着“静远斋”的匾额,字迹苍老,早已被风吹得褪了颜色。
他走进堂内,手拂过桌边,确实打扫过了,并无灰尘。
他缓缓坐下,唇角轻轻勾起。
年幼时,自己常年与父亲居于萧府下处,听命于蒋管家的安排,哪处空着便往哪处歇脚。
一年搬动数次,已是家常便饭。
春天在柴房隔出的耳间,夏天住到马厩边上的草棚。
春日雨大,屋顶漏水,他们只好用瓦盆接水,再裹着破被子挤着睡下。
“再忍几日,等屋子修好了,咱们便有地方住了。”父亲经常这样哄他。
但父亲口中的屋子,却迟迟未能修好,长大了,他们依旧只能如此四处搬迁。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出人头地,不是金玉满堂,而是,有一方小院,独属于父亲和自己。
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可他身边,却再没有那个深夜给他盖被,自己饿着肚子,却把能找来的吃食都留给自己的父亲了。
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抬手抹去了滑下脸颊的泪水。
“可你资质实在不堪,文不成武不就,若让你出任仕途,岂不叫人笑我萧家无人?”萧正山的话回荡在耳边。
资质不堪?
这偌大的萧府,除了父亲,再无其他人知晓,他两岁识字,五岁过目成诵,尤其擅长演算。无论什么账簿,他随手翻过,便能说出笔误与数差。
一次父亲帮管家整理账簿,一个账本上少记了一笔他人的欠银,他不过翻了一遍,便把数字算了出来,还说那人并非两月未曾还钱,明明这里有一笔数字相同却对不上的,定是记账的人入账时记到了别处,因此才导致账面失衡。
父亲当时拍了拍他的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却低声嘱咐他:
“安儿,这样的事情,在我面前说说就好。旁人面前,断不可再提。”
他不懂,仰头问:“为什么啊,父亲?”
父亲沉默了许久,才道:“因为咱们在这府中……你太聪明,便会招人嫉恨。为父为你起名惟安,就是希望你一生安稳。”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藏拙,认字不能快,记事也不能全。
他始终在人前装傻,装笨,连最简单的《三字经》,《千字文》都背不全,这才换来族中那句“蠢材”。
但他记得。
所有人给过他们的冷眼和白饭,他一笔一笔,全都记在骨子里了。
终于,他有了自己的门,自己的屋,自己的灯。
他的指尖在桌面一顿,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父亲,咱们真傻,太傻了。当真以为,只要忍,便能换来一世安稳。”
“孩儿不会再忍下去了,如今,该轮到他们还债了。”
“再等等……再等等便好。”
风吹动他的衣摆,阴影中,他的眼中一点点凝出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