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贪心不足徒殒命,嵩冈月夜群狼影(1 / 1)
次日,张顾二人食了早饭便即启程。店伙儿早已备了马车在外等候。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操一口秦岭一带的口音,右脚尚有些跛。张顾二人虽不善寒暄,奈得那车夫甚是热情,自报姓张行九,故人皆称他为张九哥。他鞍前马后一番招呼,不久便将二人行囊收拾停妥,随即向着那匹拖车的老马吆喝了两声,耳听得他手中的马鞭噼啪两声作响,马车吱呀着朝着东北的大路缓缓行去了。
张顾二人对于前往汴梁的路途并不深谙,好在张九哥在此间奔走多年,一路上行车、饮马、打尖、住店等诸事皆被他安排得甚为妥当。他还不时选些清净小路而行,更是甚合张、顾二人心意。只是顾闯似是不愿结交此人,平日里也很少和他说话。张子凌则爱听他说些故事。不想这张九竟然对奇珍异宝也颇有见解,此后二人聊得更是投机。反正距离瑶池仙会时日尚早,能如此地闲庭信步也是实属难得。
转眼过了数日来,此间每到一处城镇,张子凌总能搜罗些价格低廉的好物,待到下一个去处再去变卖些银两,便是捡不得什么大漏,此时行囊里也已殷实了许多。闲暇时候他将碎银盘点了一下,竟然已有二三十两之多。此后一路上几人的衣食住行也逐渐变得宽裕。张、顾二人也换了得体衣衫,再不是此前的寒酸模样。
这一日三人已经行至淮南地界。张九望了望天色正要赶路,忽闻身后一声马嘶,紧接着三个身形健硕的汉子从马车旁边疾驰而过。这三人皆穿一身棕色短衫,头戴竹笠,腰间系一把雁翎弯刀。为首那人目光一扫而过,转瞬便扬长而去。
待尘埃落定,张九转身拍打了几下尘土才对张子凌说道:“小相公,今日天色已晚。此处离应天府尚有数十里,今日赶去投宿恐有不及。沿前方有条小路,再行三五里便有一家客栈,不如今晚就去那边将就一宿。”见张、顾二人应允,张九忙拉了下缰绳,那老马迟缓一下,便又沿小路卖力行去。
黄昏时分,几人已来到一家客栈门前。这客栈没有名号,陈设甚是简陋。店内不过几间客房,只剩二楼还余一间小的。张九见况便说老马今日里生了病患须人照应,主动要在马厩对付一宿。
酉时将近,店内食客多已回房歇息。只听门外一声马嘶,一个汉子“吁吁”两声勒住了马的缰绳。不多时,一阵纷乱脚步声逼近,三个健硕汉子已大刺刺地站在堂上。为首一人将竹笠扔在一张桌上,大声道:“店家!店家!快给爷们弄来些吃食,再筛两坛子酒来!饿了一路,快些!快些!”
店伙计见这几人模样不善,忙去取了酒肉上来招呼,正要去时却被那汉子一把将衣领扯住。他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大爷莫怪!怕是小的招呼不周!还请大爷见谅……”
那汉子哈哈大笑却将店伙衣领扯得更紧了些,他怪眼一翻才又说道:“再去给我准备两间上房!办得好了,老爷们有赏!”
店伙计见此人一张麻脸上一道两寸来长的刀疤斜划过鼻根,右眼翻白,样貌可怖之极。奈何店内客房早已住满,他踌躇再三只得道:“这位大爷,小店实已客满!莫说上,就连马棚也都派了用场!”
那汉子闻言一把将伙计推开,怒道:“放屁!这荒山野岭生意怎会如此的好!莫不是怕俺使不得银子却来诓骗!”也不等伙计回话,便向着两个同行的说道:“你们去看看真假!若真是住得满了,找个着急赶路的却让他此刻便走!”
两个随从闻言便去,竟是真的挨间屋子找了起来。
张子凌已从小窗往楼下看了多时。这三个人正是此前路遇的骑客,不知因何去而复返,却又在此处相遇。只是片刻,两名随从已将其余几间串了一遭。其间偶有一些客人喝骂,此二人也不以为辱,逢了女眷还不时说两句污言秽语。
眼见到这边时,张子凌索性装作打个哈气,半伸着懒腰把门开了。他眯着惺忪睡眼自语道:“如此晚了,何人又来吵闹!”
说也奇怪,那二人见他先是一怔,随即相互使个眼色转头说道:“晦气!晦气!当真全住满了!”说罢便匆匆和带头的汇合去了。
张子凌又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他心里暗忖:“这几人自己并不识得,莫非又是来寻顾闯的仇家?”这三人虽是身有武艺,但较千灵五圣尚且不足。此时他精力充沛,便不用顾闯出手也尽可应对。想到此节,他索性在床上一躺静观其变起来。
此后堂上又嘈杂了一阵,闻声应是那三人将一个好欺负的房客赶走强住了下来,才终于作罢。
如此这般,一晃又过了两个时辰,门外忽闻一阵犬吠,紧接着屋顶瓦砾之上一阵细碎脚步之声掠过,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张子凌一直合衣而卧,早已等了多时!正要翻窗而出时,忽听顾闯迷迷糊糊地说道:“此人奸诈,小心、小心……”他才要应答之时,顾闯鼾声又起,却似说的是梦话。
张子凌宛如一叶浮萍落于地上,寻着犬吠之声快速追了过去,直追出一里有余,才小心放缓脚步。远见月色下三个汉子正将一人围于正中,细看才知,当中那人竟是张九。
只听刀疤脸的男子说道:“张老九!你在万府偷了那件宝贝,还以为跑得了吗?万少主悬赏千两要你的命!你若是乖乖就范,或许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我这雁翎刀可没长眼睛!”
张九闻言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们这装扮,也不过是万府的乙等侍卫,口气倒是不小。将你等引来此处,一是怕打斗之时扰了别的房客,更怕是一会儿埋起来麻烦!”
那刀疤脸闻言大怒,他怪眼一翻已抽刀在手,大喝一声当先冲了上去。
这三人所用刀法相同,唯那刀疤脸武功更胜一筹。三人以他主攻,另两人从旁策应,显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再看张九,他手中并无武器,仅凭一对肉掌在刀锋之中穿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张子凌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数日来,他只觉这张九性格随和又是十分健谈,不想武功竟是颇高。见他或以掌攻,或以爪击,每一招都迅猛凌厉,显是经过多年苦练。
又斗了数个回合,张九武功虽是高于几人,却终是以一敌三渐渐力有不逮。才将那三人一阵疾攻抵住,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瞬时失了平衡。他的右脚乃是多年前的旧疾,若非如此这三人定难是他对手。此时被他人窥到了弱点,一个随从得此良机连连抢攻,猛挥一刀向张九腰间斩去。这刀若是被他砍中,张九定然性命难保。
忽然一道红光闪现,那侍卫惨叫一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再看时头上已被砸得稀烂。
张九借势一个后跃已将身形站稳,手中已经赫然多了一条长鞭。
刀疤脸见状又惊又怒,这一下来得突然,一名同伴顷刻间命丧当场,今日断不能善罢甘休。他仔细打量张九手中的那条长鞭,见此物长有七尺,由数十节精铁连接而成,鞭梢链着一个钢锥。他头脑中忽然想到一事,脱口道:“蝎尾鞭!你是朝廷的人!”
张九闻言“嘿嘿”冷笑了两声道:“亏你倒有见识,若是识相就趁早走了。别为了点钱财反倒把性命丢了!”
这蝎尾鞭习练十分不易,锻造更是极为烦琐,是以民间绝少有人使用,相传倒是朝廷近卫之中独有一些人偏好此物。此等人皆是武功不凡,非紧要关头也绝不显露此物。
刀疤脸脸上不禁抽搐了几下,他把牙一咬说道:“那东西事关一个极大的秘密!你若是朝廷的走狗今天就更加留你不得!”他话音落,又将雁翎刀舞起与张九斗在了一处。
万家可以驰骋江陵数十载,不仅因其财力雄厚,更是因其吸纳了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豪客。无论你曾从事什么行当,如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又或官府通缉的要犯,只要穿上了万家侍卫的行头,皆可保你无恙。万府侍卫不仅酬劳颇丰,每年尚可通过功绩累积不断晋升。其间实力最强的甲等,在千于万府侍卫中也是凤毛麟角。恰逢这刀疤脸近年立了几次功劳,此次若能将这差事办妥,便可成功晋升。此时他孤注一掷,更是要将张九拿下,一把雁翎刀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竟将张九逼得连番退守。
张九本是皇城內侍中的高手,以他武功在众多内侍之中也属佼佼者。此番与这刀疤脸相斗正所谓旗鼓相当。二人招招攻敌要害,将凌厉狠辣的招式尽数使将开来。
刀疤脸挥雁翎刀一阵疾风骤雨,终伤不得张九分毫,不禁心中有些急躁。
张九却是沉稳,先将自己周身护住。只见他蝎尾鞭越挥越急一时间卷起黄沙阵阵。
刀疤脸右眼有疾,此时他周身皆被黄沙笼罩,哪里还能辨别事物。
张九早已伺机多时,蝎尾鞭趁机迅捷挥出,钢锥正刺入刀疤脸右肩。他大叫一声,雁翎刀已经脱手。张九哪肯错过取胜之机,眼见再一鞭子下去,登时就要让此人命丧当场。
便要得手之时,惊觉耳边一阵疾风,张九忙去侧身闪避,却已然晚了。这一刀属实猛烈,血光四溅,自他后背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张九闷哼一声,顷刻倒在血泊之中再不动了。
刀疤脸捂着肩头伤口冷哼了一声,他先故意卖弄破绽,又指示随从暗里偷袭终于奏效。那随从正欲过来搀扶,他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才又上前踢了一脚张九。见他双目紧闭,血已湿了一地,已是不活了。
他无暇多顾,附身在张九身上一番摸索,终于才在他颈中扯下一物。正喜形于色之时,惊觉手臂已经被人锁住。张九所用的乃是源自少林的鹰爪功,此番一击命中断无逃脱可能。只听“咔嚓”一声,刀疤脸的一条手臂已被一股大力折断。他尚未来得及惊呼,喉咙上又是一紧,瞬时便成了黄泉路上的亡魂。
那随从见两个同伴皆已命丧,早被吓破了胆。他转身才逃得几步,张九将地上的那柄雁翎刀一脚踢出,将其贯了个透心。
这一串接连变化直让张子凌看得惊心动魄。他第一次目睹江湖之人舍命搏杀,恃强凌弱、偷袭诈死无所不用其极,可见人心却又比杀人的伎俩险恶多了。
再看时,张九已在刀疤脸身前将那物事取回,又拾了蝎尾鞭踉跄着去了。
次日一早,张子凌让店家又备了些酒水、干粮便即启程。张九看上去并无二样,只脸上少些血色,时而还伴着两声咳嗽,只称是夜里着了些风寒。张子凌也不说破,只在收拾行李时多去帮他分担。顾闯则是漠不关心,依旧是有酒便饮,无酒便睡。
又行了大半日,一行人终于来至应天府。此地乃是途经汴梁的要道,各地行人络绎不绝,倒是一副繁华景象。天色渐晚,前方一间名为天客来的客栈正是个好的去处。只是这店生意甚好,门口聚集的人数众多,却不见店家有人招呼。
几人才要往里走,便见店内四五名壮汉鱼贯而出。这几人头戴竹笠,身着的却是一身蓝色衣衫。只闻当先那人口中喝着:“闪开!闪开!”店伙计也随在后面陪笑着送了出来。
待那几人走远些,店伙计才向着众人大声道:“说多次了!住满了!住满了!诸位早散了去寻别家吧!”
一个正欲投店的客人闻言道:“这天都晚了,此时你要我们又往哪里投宿?”
店伙计道:“出城向西五里尚有一家客栈,此时去或可寻个落脚之处!”
那客人道:“我要借此往汴梁去,何故却要往回走?至多我乘夜赶路去,不住你这便罢!”
店伙计闻言道:“这位客官想是没有看见官府的通告!嵩阳冈今时过不去了!那里这两日来忽然有野兽出没,恐会伤及路人!”
那客人闻言惊呼道:“竟然会有此等事情?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沉思片刻又道:“难道这官府也不去谋些法子吗?”
店伙计笑道:“衙差老爷说正想办法募集赏银,届时再雇些乡勇结伴去那冈上探看。至于要等到何时可就难说了。”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有的说要大家及早捐些银两交由衙门;有的却说官府只怕拿了银两也不办事;有的索性邀其他人同闯嵩阳冈;有的却只是嘲笑那人,让他莫要鲁莽丢了性命。
张九听了众人之言后若有所思,他沉吟片刻才终于对张子凌道:“小相公,小的忽然想起有些要紧事情,只得在此地与二位别过了!此去汴梁约莫还有三两日路程,二位不必与我趁夜奔波,待明日休憩好了再行不迟。”
张子凌自见那几个戴竹笠的人时便已想到此节,便说道:“一路上多蒙张九哥照应,你独自上路务必加倍小心!”说罢又从怀中取了些碎银与他。
二人正要道别,忽然一阵骚乱,只见一个男子踉跄了几步终于栽倒在店外,又听店伙计喝道:“喝点马尿就想来闹事!咱这见得多了,可没点好颜色给你!”那男子见也讨不到便宜,只得起身拍打了身上的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去了。
见也没了热闹聚着的人群也都四处散了,也不知是哪个冒事的匆忙之间正与张九撞了个正着。那人身材瘦小,这一撞反将自己险些摔倒。张子凌忙伸手去扶,忽然一股幽香侵入心脾,一时间手竟忘了松开。
这人轻轻挥臂才将张子凌的手甩开,他始终低着头,也不说些抱歉的言语。张子凌回神之时,只见那一袭浅黄色衣衫已然去得远了。
张九又骂了两句才算作罢。他匆忙和张、顾二人作别,又将车卸了只牵着老马快步向着城北方向去了。
顾闯一心只为饮酒,见店内有了空位便抢先一屁股坐了,还吆喝张子凌速来。
二人要了七八个菜和一坛子此地特产的桂香老酒,不多时分便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大概。酒足饭饱,顾闯酒喝得尽兴,便又要店家取来一坛去将那葫芦灌满。这一顿算下来却也花费了银子一两四钱。
店伙计满脸堆笑地前来收账,却见张子凌左摸右摸地又在行囊里翻找了一通也没能掏出来半个铜子,不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变成了一些鄙夷。
张子凌才开口说了声店家二字,伙计便接口说道:“没钱是吧?”他瞥了张、顾二人一眼将手一揣又横道:“我道只有乞丐叫花子才到处去讨白食!原来你这穿得光鲜的也会干这勾当!今日若没钱,便将你二人这行头褪了!亏是亏了些,也当能抵些酒肴!”
张子凌见他说话难听,正要出言教训,却听顾闯喝道:“你家老爷行走江湖一贯如此!喝酒更是从不给钱!你倒是能奈我何!”
这一句真是将那伙计气着,他怒道:“未曾见吃白食的还敢如此狂妄!你们快去将他收拾了,免得留他在此碍眼!”
话音才落,已有两名汉子上前而来。一个年轻些的显是更有力气,一只健硕臂膀直向顾闯袭来,似是想要将他一把掐住,就此丢出店去。却不知怎的,那汉子手才伸出,胸前已被一根黝黑的铁棍抵住。这一下顾闯不过使了三成力气,那壮汉便已支撑不住。他两只大手死命将铁棍握住,用尽全身之力想要将其夺下。任凭他脸憋得酱紫,铁棍竟是纹丝不动。
顾闯见此人如此愚钝,有心要将他教训一番。只听他低喝一声:“开!”铁棒缓缓竖起,那壮汉兀自不肯松手,渐渐已被顾闯托在空中。
这人身材魁梧,怕是要有两百斤上下。顾闯单手便轻易将其托起,足见其实力非凡。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那壮汉更是吓得连连大叫,双手死死抱住铁棍不敢妄动。从旁的同伴见状还哪敢上前,他望了望铁棍又看了看桌上的大酒葫芦,忽然惊呼道:“您、您是中原酒丐,顾老爷子!”
顾闯哼了一声道:“亏你还算个有见识的!”话音落,他铁棒在空中画了个圆,便如驱了只苍蝇般将那健硕的汉子甩了出去。说也奇怪,那人百余斤的身形,后背直直摔在地上,径自又滑出了数米才停,起身之时竟不觉得如何疼痛。这一下收放自如,在内行人眼里却比那一举千斤的功夫更加高明了。
那年长的上前一步,颌首道:“请恕小人眼拙,未能识得前辈!”
顾闯瞟了此人一眼,见他衣衫整洁,下摆之处却留一块补丁,便问道:“你是丐帮的弟子?”
那人回话道:“我二人均是净衣派的三袋弟子。我叫冯平,那个憨货叫杜壮。此前总听帮内的长老说起前辈的英雄事迹。不想今日竟在此得罪了您老人家……”
顾闯磋道:“我不是你们丐帮中人,也算不得什么前辈,倒是与你们焦帮主有些交情。今日这酒钱怕是没得付你,你去把掌柜叫来,若是有何麻烦事情我尽可帮他办了抵得酒钱!”
冯平闻言大喜,忙回去内里寻那掌柜。
过不多时,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儿跟在冯平后面走出来,自是这家掌柜。
近日来,店内人满为患。店掌柜年迈害怕麻烦,便将诸事交给冯平应承。此番听他说顾闯武艺如何高超,若能去往嵩阳冈上驱赶野兽,实是千载难逢的好事。老掌柜便依样葫芦说了一番,他还怕顾闯不肯,自愿奉上十两纹银作为酬劳。
这银子使得倒是正中下怀,张、顾二人如今可谓是身无分文,这现成的盘缠又怎能不取。
此时,天色已晚。反正店内已无客房可用,酒足饭饱就此上路了然。临行前顾闯又让店伙儿备了只烧鸡带着,依他所言老虎怕棒子,棒子怕烧鸡,烧鸡一定要有。别人只当他是说笑,谁又会去当真。
嵩阳冈就在城北二里之处。此地不过是些绵延的山包,一眼望去有个三五里的路程。张、顾二人才来至冈下便见路旁一个伫立的木牌上赫然写着:“此冈近日常有野兽出没,路人至此即返。危险!危险!”文字下面还斜着画了一只似虎又像猫的兽脸。
顾闯盯着那画仔细看了半天,忽地捧腹大笑起来。还边笑边道:“亏得这些人如此有才,这山中之王竟被画得如此温良。作画之人怕不是府衙短了人手临时雇来使的!”
张子凌也觉得甚是可笑,可仔细想想这嵩阳冈上出没野兽想必也是真的。若是真的遇上个大虫,倒不知如何应对。想到此处便向顾闯道:“顾大叔,我听人说大虫凶恶得紧,凭我二人可否应对?”
顾闯正色道:“以常人而言,若要正面与之相搏确是凶险万分。猎户们通常数人结伴而行,以假扮虎形、投放饵料、布置陷阱等法门方可将其降伏。今时你我来得仓促,倒没机会去筹备这些。不过你也莫要担心,我这铁棒也曾击杀过野猪、山豹等猛兽。若是那货真的现身,断叫它也尝尝我这铁棒的威力。”
二人边说边行,不一会已来至冈深之处。张子凌忽然听得不远处似有异声,忙与顾闯伏低身子小心前行。
如此又行了数十步,见路旁有一人倒在地上,一匹老马正围着那人不住打转,时儿还用前蹄在地上拍打,似是要将那人唤醒。那正是张九所乘的老马,地上那人自是张九无疑。
张、顾二人上前查看之时,见张九面色惨白,脖颈上赫然留着一道伤口,鲜血流了满襟,早没了气息。那老马识得二人,此时再难压抑,更是不住悲嘶。
张子凌眼望着张九的尸身兀自有些神伤。却听顾闯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太要难过。据我看,此人也并非善类。初见之时,我见他双手骨节宽大、掌上布满厚茧便怀疑他并非常人。再观其挥鞭策马的精准手法更断定他身负武功。你且掀开他衣领去看,若是他胸前纹有飞鹰纹饰便是朝廷的爪牙无疑。”
张子凌依言解开张九衣襟,果见其飞鹰文身。张子凌又想起前晚之事,便简要说与顾闯。
顾闯奇道:“这些人舍命搏杀却不知所为何物,料想此人命丧于此也定是与那东西有关。”随后他又让张子凌在张九身上搜寻一番,除了临别时塞给他的一点碎银再无他物。
总算相识一场,张子凌念及这多日来的相处,便在冈上找个僻静之处,潦草地将其葬了。那老马已通人性,见主人亡故眼中噙满泪水。张子凌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又贴在耳边轻声道了一句:“今后要自己保重,再去找个好人家吧!”遂在它屁股上着力一拍,那老马长嘶一声,甩开蹄子向着冈下去了。
如此一番折腾,已近子时。顾闯嗟道:“不想我俩到这冈上老虎没见半只,却要先帮别人下葬。我看便是我们没遇到什么虎豹便就此下山,也不算是贪图了那店老板的银子。”
二人正沿山路走着,忽然一阵疾风吹过。顾闯一把将张子凌扯在身后,自己却横铁棒挡于胸前。
张子凌此时也已发现,这风中夹带着一股难闻的腥臊之气,野草之间尚有诸多不明之物正在接近,他们已被野兽包围了。
顾闯大喝一声:“是狼!”话音才落,斜刺里一个迅捷的身影飞扑而至。顾闯铁棒用力挥出,本以为定能将这畜生打得脑浆崩裂,却不想这货狡黠异常,一口便将铁棒衔住,整个身子都随铁棒悬了起来。顾闯恼怒,直奋力将铁棒挥了数下,才将那狼甩出。这一下虽是将它摔出数米,却见他倒地不久便又起身再战,竟是未能伤其分毫。
此时,二人均已发现,草丛中四处狼影攒动。月色下,狼眼泛出冷冷的绿光,粗略看去竟有三四十只。
顾闯虽是见过大的阵仗,却也不曾同时与如此多的猛兽相斗。他铁棍频出终才将数只野狼逼退,却再无精力旁顾。瞥见张子凌摆开双拳正与三狼相斗,然野狼数量众多,这一片刻便又有两狼加入战局,顿时便落了下风。
顾闯见状心急,一棍甩出将一狼打翻,正要援手之时,见张子凌从腰间撤了一支短笛作剑耍了起来。他一剑在手登时实力大增,这柯亭笛虽无宝剑一般锋利,更不能用蛮力挥砍,但他的青梅剑法已经颇为精湛,再则长歌行心法已经洛琴声点拨,此时早已能将众狼的行踪一一看破。他每剑专攻野狼要害,虽难伤其性命,几番攻击之下,群狼知其厉害竟也望而却步。
顾闯首次目睹张子凌施展武功,直看得哈哈大笑,嘴里不住赞道:“好小子!好小子!没想到你功夫还不赖呀!”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铁棒舞开,续而又道:“就是你那什么狗屁剑法太过花哨,让人看着心急!你来像我这般试试!”说着也耍出一套大开大合的招式,直把群狼逼得退出去数米之遥。
张子凌边斗群狼边看顾闯,越看越觉他的招式与青梅剑法颇为相似。只是这些招式在顾闯的驱使之下变得简洁异常,但仅凭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便可所向披靡。他边看边学,循着顾闯招式渐入了佳境。柯亭笛猛然一下正中一只狼头,瞬间将它打得翻出一溜筋斗。
他正斗得兴起之时,却忽然发现群狼早已换了一批,看样子竟是要打车轮战。
顾闯此时也已警觉,他边斗边退至张子凌的身旁,二人已互为倚角之势。他低声对张子凌道:“如此相斗,恐将于我不利。这些畜生如此狡诈,定有狼王操控。一会我全力向狼群中冲杀,你寻机去擒杀狼王则能取胜!”也不等张子凌应答,便大喝一声重又杀入狼阵。
张子凌眼见群狼若漩涡一般将顾闯围了个严严实实,顾闯的吆喝声,夹杂群狼的哀嚎一时间在山冈上回旋不绝。
忽然间,一声清脆的咆哮声自高处传来。月色下,只见一匹通体银色的野狼傲立于山冈之上,那自是狼王无疑。只闻它一声嘶吼群狼立时四处散开,又吼二声数十只野狼早已蓄势待发。
眼见再吼三声,群狼便要发难。忽见一个红发少年,如同在草面飞行一般栖至狼王身前。未等狼王喘息,张子凌手中短笛已经袭至。这狼王体型远较寻常野狼健硕,非但不去躲这一击,竟快速调转身形猛扑过来。
张子凌自知手中并非真剑,实难伤其要害,遂伏低身子躲避。待其越过头顶,他忽举短笛直向狼王腰腹刺去。这一招甚为精妙,却不料狼王早有防备,瞬时将身体蜷缩为一团,背上虽是中了一记,却被厚实的鬃毛去了大半力气。
狼王顺势向前奔出几步,猛然间回身又向张子凌飞速袭来。它全身肌肉都绷得紧实,一身银色皮毛此时宛如倒竖的钢针,口中露出两排冷森森的牙齿,誓要一决高下。
眼见狼王相距不过数尺。张子凌忽施青云步闪向一旁,短笛挥出顺势直击狼首。狼王再要躲闪时已然不及。
这一下正中狼王右颚。它低吼一声身体也随之翻滚出去。然它临危不乱,张子凌正要追击之时,却见狼王猛然间挥出一只利爪。饶是他闪躲及时,也仍被这一爪扯破了肩头的衣衫。
狼王受此一击已知遇到劲敌,不敢再有冒进。它将身子伏得更低,围着张子凌缓步移动起来。它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欲要绕后突袭。
此等伎俩早被张子凌洞察,他心知这狼王迅猛至极,断不能给它可乘之机,遂以柯亭笛护在身前,身体随着狼王而动,始终保持目光与它对峙。忽然间狼王向着右侧蹿出,张子凌忙挥短笛虚刺。如此试探几回,狼王皆被逼退。
群狼良久不见狼王号令,一时间皆没了着落。顾闯见张子凌与狼王斗得精彩,见狼群攻势暂缓,索性将铁棍往地上一戳且当起了看客。
张子凌心中暗想:“群狼众多、己方人少。若不尽快制住狼王,恐将生变。”狼王惯用招式他已了然,它再欲攻击之时,张子凌先发一步早将狼王落足之处抢占。若它再进一步,双眼恐将撞上笛尖。苦无进攻良策,狼王也只得退得更远。
多番缠斗,狼王已渐渐变得焦躁。它奋力长啸一声,欲邀同伴前来助阵。数十只野狼闻后同啸一声,弃了顾闯直向狼王所在驰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若被狼王与这数十只野狼一同围攻,凭谁也难抵挡。幸得顾闯早有防备,他猛然一跃,铁棒大力挥舞,瞬间将众狼去路拦住。饶是如此,也仍有七八只野狼冲得远了。顾闯再想阻拦,早已是鞭长莫及。他心中大急,口中大呼:“小心!小心!”啊、啊、啊地大喊着,手中铁棒一通乱舞,立时将数只野狼打翻。
眼见同伴正飞驰而来,狼王也抖擞了精神。它嘶吼两声示意同伴齐攻,遂将身子拉成一张弓形,顷刻便要发起致命一击。
众狼听了狼王呼唤,奔得更疾。月色下,狼影攒动,一场恶战已是在所难免。
忽听四下里惨叫之声连连,那七八只野狼或头脸、或脖颈,皆被张子凌以飞石击中。饶是狼王闪躲及时,前腿之上也是重重挨了一记飞石。
这一下势大力沉将狼王伤得颇重,想要起身再斗已是不能。只见那红发少年步步逼近,一团黑影已将自己笼在其中,狼王终于低吼两声,将身子伏于地面再不张狂。
狼群中不断发出啸声。不多时,数十只野狼皆将身子伏于地面,整个山冈之上也变得鸦雀无声。
张子凌长嘘一气,看来此番与狼群相斗总算是赢了。顾闯迈着地上的野狼,费了不少力气才来至张子凌身旁。二人相顾一笑,正要调侃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阿布~阿布~……”这声音听起来离此尚有一段距离,却听得甚是真切。
狼王闻声立时将双耳竖起,随后对月发出数声长啸。
不多时,只见冈下人影渐近。前面共有七人,皆粗布棉袄,戴兽皮毡帽,背负长弓,手持钢叉,个个体魄强健,后面还跟着衣着华丽的一老一少。年长的约莫五十上下,浓眉阔目、生一张方脸,两片浓密胡子翘在嘴上,下颚的胡子留了寸余、乌黑浓密,显是经过细心打理。年轻的也是一张方脸,天庭饱满、鼻梁高耸,与那年长者颇有几分相似。
这几人走近时见群狼个个无精打采,早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一个带兽皮毡帽的仔细将张、顾二人打量了一番才终于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汉语说得十分蹩脚,一时间却又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顾闯闻言答道:“我就是我!你们又是谁!”
那人见他不答便又说道:“你二人为何不看官府告示,深夜到此来破坏我们的事情!”
张、顾二人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又道:“我家主上有一件大事要办,才在这里布了狼阵。现在却……”他话才说了一半,却听那年轻些的男子打断道:“阿毡!莫要和他废话!这二人深夜不去投店却来此地,难免不是与仇家一路的!”这人说话咬字虽重,却是让人字字听得清晰。
顾闯听他说话莽撞,正要回呛几句,却听张子凌说道:“我们是受人所托才来这冈上驱赶野兽,并非是什么仇家。”
那年轻男子还未答话,便有另一个戴兽皮帽的过来耳语了几句。那男子闻言脸色大变,他哼了一声怒道:“你二人竟然将我的十余只狼打伤,还说不是仇家!”
顾闯见他说得跋扈再也难忍,手中铁棒在地上一顿大声道:“那便怎样!想打架吗!”
年轻男子闻言更怒,眼见他手已摸向腰间短刀,随时便要上前搏命。忽闻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胡鲁!退下!”年轻男子虽怒,却不敢违拗,愤愤不平地退到一旁去了。
年长男子缓步走上近前对张、顾二人和声道:“二位好汉莫怪。我们一行人因有些重要事情要办,才在这冈上布下这狼阵。此前我已让小儿前去知会了应天知府,令其发布公告暂缓路人到此,不想却仍是出了纰漏。”
顾闯闻言心中暗忖道:“这年长的谈吐不俗却非本地口音,不知是何方人士。这人口气好大,堂堂应天知府岂是说知会就能知会的?”便质问道:“你们这些人弄这许多野狼深夜来此装神弄鬼究竟是何居心!适才若非是我二人恐已命丧狼口。这也是你和应天知府知会过的吗?”
那年长之人被顾闯抢白几句也不恼怒,和声说道:“下人们办事糊涂致使狼群惊扰了二位,此事本当有所表示。”他转头对那年轻男子说道:“胡鲁。”
胡鲁哼了一声,才铁青着脸走到近前从怀中掏出两只小金元宝来。他将元宝递向张、顾二人横道:“拿了快走!别再来啰嗦!”
顾闯见他如此无礼正要回呛几句,忽见冈下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那马尚未落稳,一个戴兽皮帽的男子便飞速跳下马来。他单膝跪在年长男子身前,续而说道:“主上,他们来了!”
年长的男子闻言脸色微变。他沉吟了片刻才问道:“还有多久?”
那下人答道:“不出半个时辰!”
年长男子嗯了一声又道:“辛苦你了,去将马牵得远些,莫要惊扰了狼群。”随后又侧身唤道:“阿毡!”
阿毡名为毡赫春,乃是下人中的头目。平日里他们主要负责操练狼阵,起居也皆与野狼们为伍。此前他早已对狼群检视了一番,便上前回禀道:“禀主上,群狼中有三只伤得较重,另有十余只断了筋骨,全然无恙的不足半数……”
年长的男子蹙眉道:“重布狼阵需要多久?”
阿毡踌躇道:“阿布也受了伤,恐怕很难再战!就算勉强布下狼阵,威力也会大不如前……”
年长男子思量片刻才叹道:“看来此番我们已经失了先机,不如先撤到冈下再……”他话没说完,便被胡鲁一把将手臂抱住。
胡鲁急道:“父亲!我们就此撤了,那阿鲁带该当如何!”
年长男子一脸愁苦的说道:“非是我不想去救阿鲁带!那日相斗,我们一下便折损了四五名勇士。今时若没有狼阵加持,仅凭这八名狼卫更是难有取胜把握!”
胡鲁闻言争辩道:“阿鲁带已经被他们劫去了多日。他自幼体弱多病,如此折磨恐难支撑许久!那些人虽然凶恶,可难道我的弯刀就不能杀人吗!今时若错过这个良机,不日那些人深入了宋境,想要救人就更加的难了!”
年长的男子拍了拍胡鲁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阿鲁带是我最小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我又怎会不想救他!只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条不紊。我已经老了,你将来却是要成大事的人!要学会判断时局,不能总凭意气用事!”
胡鲁听父亲所言竟是真的放弃救人,早已急得眼含热泪。他心中积聚的怨气此时已再难压抑,手指张、顾二人大声喝道:“都怪你们二人!阿鲁带若是被你们害了,我便是死了也绝不放过你们!”
张、顾二人此时才隐隐觉得此事干系重大。按理说他们驱逐野兽乃是义举,怎的如今却变得自觉理亏。就连脾气火爆的顾闯被人指着鼻子一通喝骂竟是没能还半句嘴。
张子凌见胡鲁情绪稍敛才对那年长男子说道:“我可以帮你!”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
顾闯叹一声道:“罢了!此事也因我二人而起。既是你的孩子被人虏了,帮你一下也不算违背道义。”
那年长男子闻言大喜,他心知此二人能敌得群狼自是更比群狼强悍。如今狼阵虽不完备,但若得此二人相助反而倒是多了一分胜算。他躬身说道:“在下完颜吴乞买,乃是金国的商人。多年来,我常往来于宋金边境做些买卖。未想此番才到宋地,小儿阿鲁带却被一伙歹人掳走。我率领众人追踪多日才到此处。二位英雄若能仗义出手帮我救出犬子,在下定会重重酬谢!”
顾闯闻言心中忖道:“我早知你们并非中原人士,却未料竟是金国来的蛮子,难怪那小子不叫胡狼、胡马却叫什么胡虏!”他不愿与金人扯上太多关系,便没好气地说道:“唉!酬谢倒也不必!只盼此事过后,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识!”
吴乞买也不与顾闯斗气,转而对毡赫春道:“你们八人速度带领狼群在四周埋伏,直等来人到了冈上,便以弓箭先将坐骑射杀,再驱狼群袭击落马之人。”接着又对胡鲁说道:“待敌军阵脚大乱之时,你便趁乱迅速去寻阿鲁带的踪迹。此前探子回报说与阿鲁带一起被虏的孩童尚有十几人。你不用多管,只带了他快速去寻个安全所在。其余人能不能救要看战况而定。”
他言简意赅,待排兵布阵完毕后才对张、顾二人言道:“负责押运的敌人共有十来个,大多数武功平平、不足为惧。但其间仍有几个硬爪子,届时若影响到救人便请二位出手将其打发了!”
顾闯自不会把这三两个毛贼放在眼里。他应了一声便转去一个土坡后面小解。随后便脱了已被野狼扯得破烂的衣衫往地上一铺,先摘下酒葫芦,又从怀里掏出被挤得变形的烧鸡,招呼张子凌同吃。
张子凌见顾闯里面穿得仍是从前的旧衣,这衣服显示穿了多年,上面摞着大大小小的补丁。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顾大叔,早前在客栈遇到的那两个人是什么丐帮的?”
顾闯嚼了口鸡肉说道:“嗯!丐帮乃是当今的一大帮派。老百姓没有饭吃无奈便去乞讨,为了不被人欺负便有了丐帮。”
张子凌继续问道:“那净衣派又是什么?”
顾闯道:“那是丐帮中的派别,净衣派严格来说并非乞丐,日常生活皆与常人无异。污衣派的弟子就都是乞丐。近些年这两派弟子经常内斗,所以丐帮的名头早就不复从前了。”
他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又道:“他们现任帮主叫焦大声。这人的名字真是没有乱取。在他面前我都只能叫顾小声!这人和我多年前机缘巧合算是相识。论武功和酒量我俩谁也不服谁。相处数日,倒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我这中原酒丐的诨号也是他传出去的,说就算我不是丐帮中人,江湖上也要冲这名号给上几分面子。”
他抹了把嘴续而道:“这些年我倒是没少凭这虚名四处吃些白食。直到碰上你才算又使起了银子。”
张子凌听得有趣,再问道:“那你和那个焦帮主到底武功谁更好些?”
顾闯道:“有一次我二人打了两个时辰也没分出胜负。那个老家伙总说他尚有一套厉害的棍法没用,总要再找我切磋!哼,我可不能中了他的计策。休想,休想!”
张子凌见顾闯只自顾自饮酒不再愿意多谈,便也作罢。他怎知顾闯所说的那厉害棍法名为打狗棍法,若用来打他那岂不是他便成了狗……
他也扯了条鸡腿正要去吃,却见那狼王阿布伏在不远之处,正用舌头去舔受伤的那只前爪。
张子凌同情心起,悄声贴近阿布。见它并不如何抗拒,便将鸡腿丢在其面前。阿布嗅了几下,又望了望他,才去啃那鸡腿。
张子凌见状大喜,渐而贴得更近,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阿布背上的皮毛。阿布虽不抗拒,却依旧昂首而坐,狼王的气势丝毫不减。
忽然间,阿布两耳竖起,身子也紧绷起来。耳闻不远处毡赫春低声道:“来了!”张子凌循声望去,山冈之下隐约似有火光攒动。又一炷香时分,人影已渐渐看得清楚。
这一行人约有三十众,其中七八个骑马的穿插在队伍之中,自是看守无疑。其余的人皆以黑袍遮身,垂着首、鱼贯而行。这一众人走得悄然无息,显得莫名的诡异。
眼见带头的看守已近了埋伏,阿毡喝了一声:“放箭!”八名狼卫长箭齐发,人群中一阵纷乱,登时有三四名守卫栽下马来。
众狼卫皆以马为目标,旨在迟缓敌军、乘机救人。此时一击得手,以阿毡为首,八名狼卫抄起手中钢叉已向敌阵冲去。
这几名狼卫跟随吴乞买多年,行事向来英勇彪悍。阿毡更是狼卫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只见他钢叉摆动,三两招之间便又将一名看守扫落马下。正要上前一步将其结果之时,忽觉身侧一阵疾风袭来,他尚未及得反应,左肩已被飞来的一支长箭刺穿。此箭正是他时才射出的那支,只听一人冷笑道:“就凭这点微末功夫也敢来这找死!”那人随即从腰间抽出一对判官笔,脚下发力直奔这边而来。
张子凌定睛观看,这用判官笔的竟是此前在大云寺见过的梁冠英。他知道此人功夫颇为了得,若长河四猛其余人也在便是更加棘手,便回身对顾闯道:“大叔!我去帮阿毡!”
果然不出所料,阿毡与梁冠英才斗了三五回合便渐渐难以抵挡。他肩上有伤,这时鲜血早已浸透衣衫。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钢叉频刺将梁冠英逼退两步,长啸一声已将长箭齐根折断。见张子凌正往自己这边来,便对他大声喝道:“别管我!去帮胡鲁!救阿鲁带!”
张子凌应了一声,可此时冈上早已乱作一团,众狼卫正各自为战,又有野狼三两成群也已加入战局,一时之间胡鲁又到哪里去找?他只得展开轻身功夫沿着被俘的人群向前奔去。说也奇怪,冈上斗得如此激烈,这些俘虏竟是丝毫不为所动。便如同木桩一般呆立在原地,就连喘息之声也甚细微。他又往前奔出数十米,果见胡鲁口中呼喝着,手中持着短刀正与两个看守苦战。张子凌见状三招两式便将其中一名看守打翻。另一名守卫失了同伴,没等三五下便被胡鲁一刀当胸刺中丢了性命。
胡鲁大声呼喊阿鲁带的名字却不见有人回应,便向人群中逐个寻去。
张子凌不知阿鲁带是何模样,便向胡鲁喊道:“阿鲁带可有何标记?”
胡鲁答道:“额头上有块胎记的便是!”言罢,他便快速向着队尾那边去了。
张子凌向队首方向搜寻阿鲁带的踪迹,见这些俘虏多是十岁左右的男童,大一些的约么已有十三四上下,皆是面容惨白,目光呆滞,仿似丢了三魂七魄。如此查看了七八个孩童,终见一个瘦弱男童额头生有一块殷红色的胎记,便向胡鲁喝道:“红色的胎记?”
胡鲁闻言喜道:“是了!那就是阿鲁带!”话音才落,他只觉一阵剧痛,右腿已被一柄钢叉刺中。
黑暗中崔仁宝阴狠着一张丑脸,两股钢叉扯在手里,上面兀自还沾着鲜血。他狞笑着又挺钢叉刺向胡鲁前胸,危急之时只闻一声狼吼,阿布斜刺里猛然窜出,一击便将崔仁宝扑倒在地。崔仁宝虽曾当过猎户,可阿布乃是群狼之首,远非寻常野狼可比。此时他钢叉脱手,拼了全力仍是难以挣脱,瞥见阿布前腿有伤便挥拳猛击伤处,身子顺势滚出,又将钢叉抄在手中。
胡鲁得阿布相助已踉跄着退到了一旁,他四顾人群想去寻找,却已经不见了张子凌和阿鲁带的踪迹。
张子凌连声呼喊却终不见阿鲁带应答。情急之下,他一把将阿鲁带抱起,正欲带其离开,殊不知危险已至。
只听背后钟楚雄大喝一声道:“受死吧!小杂种!”一柄鬼头刀自头上猛劈下来。
张子凌一心只顾着阿鲁带,一时间忘了防备,这一刀若被砍中绝无活命可能。绝境中,他只得将阿鲁带紧紧护在身前,力保他能安然无恙。
耳听得一声巨响,钟楚雄大叫一声退出了数米。
只见顾闯虎目圆睁,怒斥道:“暗地里偷袭!算什么东西!来!来!来!让本大爷陪你耍耍!”
钟楚雄被顾闯这一击险些便将鬼头刀丢了,这一下将他手臂震得酸麻此刻兀自未缓,见那黑铁棒劈头盖脸地又砸了过来哪里还敢招架,可顾闯的招式着实让人避无可避。只见一下、两下、三下,三招下来钟楚雄的鬼头刀早被铁棒砸出数个裂痕。他铆足力气才勉强举刀招架,却已被铁棒压得单膝跪地再难起身。
顾闯只一出手便钟楚雄制住,转而对张子凌说道:“你带他先走!仅凭这些货色没人拦你!”
张子凌精神稍定,正要走时,忽闻远处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尖锐刺耳,在夜里显得尤为凄凉,与柯亭笛所吹奏的音律大相径庭。他尚且未能辨别此乃何种乐器,却见阿鲁带脸上表情忽然变得痛苦万分,身子也不由得跟着笛声抽搐起来。环顾时更是惊讶,一众俘虏已是皆如这般!
只听身后一人喊道:“快扯些布条将俘虏的耳朵塞住!别让他们听这羌笛之声!”说话之人正是吴乞买。他才率众狼卫击退看守,便赶上前来支援。
张子凌闻言忙扯了布条将阿鲁带双耳塞住,果见他渐渐平复。
顾闯心中恼怒钟楚雄暗中偷袭,故意要让他吃些苦头,见他此时脸已胀得通红,额头汗珠不断滚落,已是到了极限,遂大喝一声铁棒上又加了把力气。钟楚雄心中叫苦不迭,奈何已使出浑身解数也难脱身。忽然间那羌笛之声奏得越发强烈,他知是有了援手,不禁又强撑起精神举刀与顾闯抗衡。
正在此时,忽见七八个黑衣人自冈下疾驰而来,这些人皆以黑布蒙面,只露了双眼,眨眼之间已袭至身前。
众人匆忙迎战,不料这些黑衣人不仅行动迅捷,力气也远远超乎常人。初时以为他们是以拳掌相搏,细看之下却是个个手上都装了一对铁爪。才几个回合下来,狼卫中已有三四人被其利爪所伤,就连上前夹击的野狼也难与之匹敌。
倏然之间羌笛旋律又变,黑衣人闻声而动,不顾眼前对手齐向张子凌和阿鲁带的方向袭去。
顾闯见状大急道:“小子!快跑!”随即一脚将钟楚雄踢了一溜筋斗,铁棒一横将一众黑衣人的去路挡住。
张子凌闻言不敢怠慢,他忙将阿鲁带背起深吸一气,施展青云步向着远处飞驰而去。
随着一阵铁棒和铁爪的交错之声,黑暗中无数火花闪烁。这一回顾闯虽是将众黑衣人逼退,身上却也被利爪划伤了多处。他身上有锁子甲护身,此时望了望已是破烂不堪的衣衫,索性一把将它扯了,又举起葫芦饮了一口,大声喝道:“还没过瘾!再来呀!”
黑衣人并不答话,几人只低声呜咽了几声,瞬时之间已有三人朝着张子凌去的方向追去。顾闯待要追赶之时,自己已被团团围住,那三个黑人早已去得远了。
张子凌背着阿鲁带一通狂奔,他心知只要能够逃出那笛声的范围便可摆脱危险。可未曾想那些黑衣人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便是他全力施展轻功也始终无法摆脱追赶,反倒是自己慌不择路竟是被逼上了一条绝路。眼见身后不远处便是一处悬崖,三名黑衣人不久便至,张子凌只得将阿鲁带放下,抽出柯亭笛准备御敌。
一名黑衣人顷刻间已至,他不做片刻停留,低吼一声率先杀上前来。张子凌使出青梅剑法勉力相抗,怎奈又有二人加入,瞬间便陷入了苦战。如此斗了几合,张子凌发现这些黑影人攻击虽然凌厉,却是完全如野兽厮打一般并无招式可言。遂见其再攻之时故意使个虚招,果见一黑衣人乘势而上,身前却留了个大大的破绽。张子凌乘机使出一招“寒江孤影”,短笛由下自上划出,正中那黑衣人面门。饶是这短笛威力有限却仍是在他面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只见那面具下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竟不过是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张子凌正自迟疑,却见那人惨白的一张脸上早已从错愕变成了怒不可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身子已凌空跃起。张子凌已是退无可退,只得以短笛招架。可怜那柯亭笛,仅被这铁爪一击便断做了数截。从此后人再也无缘得见此物。
眼见二人已被黑衣人逼入绝境。阿鲁带忽然勉力对张子凌说道:“你快逃!莫要再管我!”
张子凌见他转好心中大慰,又怎会将他丢下,遂摆开双拳将阿鲁带紧紧护在身后。耳旁羌笛之声又近,想来黑衣人顷刻之间便要上来围攻。
忽听梁冠英大声喝道:“什么人!啊~~小兔崽子!别跑!”那羌笛也似瞬间没了曲调,发着各种难听的声音渐而去得远了。
说也奇怪,三名黑衣人没了羌笛指引一时竟变得手足无措。过不多时,三名黑衣人低吼了一声,终于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片刻后,完颜吴乞买才带着众人赶来。阿鲁带才喊了一声:“阿爹~”却见吴乞买早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战想来是惊心动魄!不仅狼八卫伤了大半,群狼折损数量也是颇多。狼群日间不便长途跋涉,休整片刻之后阿毡便要急着启程。眼见分别在即,完颜吴乞买才郑重向着张、顾二人谢道:“今日若非二位大侠出手相助,仅凭这些下人绝无救出吾儿的可能。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二位若是有何差遣,便以......”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便以这位小英雄的一缕红发为信物,遣人到辽都上京呈给在下便可!”
张、顾二人相顾一望,心知仅凭此承诺便可值得千金,却终猜不透这人到底是何背景。
阿鲁带虽被胡鲁抱在怀里也要亲自来向张子凌道谢,他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面色惨白、身体也颇为瘦弱。阿鲁带令胡鲁将他放下,缓步走到张子凌面前说道:“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言罢他深施一礼才坐上一匹小马,随着众人去了。
临行前,胡鲁对张、顾二人说道:“家父说要将其余十几名被俘的孩童带回上京和阿鲁带一同医治。他们想来是服了蛊毒,若能医好再送他们寻亲不迟。”说罢,又命人取了一件自己的新衣赠与顾闯。待他去得远了,顾闯才发现衣服里还裹着那两只小金元宝。
此时东方已渐渐现出了鱼肚白,张子凌见顾闯面色凝重,时而用铁棍在地上拨弄着什么,仔细看那却是黑衣人所用的一只铁爪。他早已知道若顾闯不愿说,别人问也白问,便打趣道:“顾大叔,这眼见天都亮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店家填饱肚子。”
顾闯摇了摇酒葫芦,叹一口气道:“走吧!早点去汴梁喝他个痛快!”
二人朝着冈下边走边聊,张子凌这才问道:“顾大叔,你不开心所为的是那些黑衣人吗?”
顾闯道:“那些黑衣的恐怕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那时我用铁棒断了其中一人的手臂,却不料他不仅毫无惧意,竟转而要与同伴上来与我博命!斗得正酣之时,却不知因何忽然又都逃了!”他想到此时又把嘴撇了撇才道:“不过我生气可不是因为这些。我生气的是,这光天化日之下金国人竟能率众来我中原腹地!竟然还能知会府衙为其行得便利!可见这朝堂之上竟已腐朽至此!”
张子凌听顾闯所言句句在理,却又不知如何应承。
又听顾闯长叹一声,自语道:“生气!生气!唯有喝个一醉方休!”一老一少乘着朝阳缓步向着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