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幽小筑花落处,风月无端别样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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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顾二人一路风餐露宿向北而行,如此直走了三两日却渐觉前路越行越窄,就连路人也变得愈发少了。这二人殊不知自己早已偏离了官道,此时已绕到了汴梁以西地带。

这几日路上也没寻到个客栈、酒肆,顾闯没了酒便终日无精打采。此时他再不想走,指着小路一旁的石台便吵闹着要去休憩一时。

张子凌与他相处多日,早已见怪不怪,便一边取些干粮一边笑道:“顾大叔,我从前只道有人喝酒会醉,没酒喝便浑身乏力的却唯你一人。”

顾闯闻言叹道:“若只是浑身乏力那便是好的!我这毛病一日无酒便无精打采,两日无酒会整日昏睡,若是三日无酒则功力大减。此前与你相逢之时,我便是断酒两日有余,若非是你打发了那几个小贼,倒也是件麻烦事情。”

张子凌道:“那日见你良久不醒,却原来是这缘故。”

顾闯道:“这与我所练的功法有关。我所修炼的内功名为玉壶吟。这本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当年我师父传授时便曾说过,这世间万事皆有得失。这玉壶吟乃是一门至刚的心法秘诀,它既然可以激发修习之人最刚猛的潜能,也必然会暴露自身最为虚弱的一面。这才是天道。”他顿了片刻才续而说道:“起初我修炼之时并未感到有何异样,反倒是数年后功有所成之时才慢慢发现问题。想来这也与我那些年嗜酒成性有关。好在如今闲云野鹤总少不了美酒,若还是征战沙场,怕是便要因此误事。”

二人边走边聊,望见不远处似有一处人家。在此偏僻之处遇上也是实属难得,顾闯便要前去讨些水喝。来至近前时才发现,此院落很是破旧。门前种着一棵枣树,光秃秃的无甚叶子。院墙多以岩石堆砌而成,歪七扭八地有一人高。柴门虚掩着,门上隐约可见用木炭写着“沽屋”二字。

张子凌正要上前打门,忽然之间墙头上探出一颗大头。那头长得似驴又似马,却又大了不少,它撅着嘴奋力去扯那枣树上的枝杈,也顾不得树叶干枯,便往嘴里一通咀嚼。张子凌被吓了一跳,正错愕时却听顾闯道:“是骆驼!”他随口喊了句:“有人吗?”更不管是否有人应答便推门进了。

此所院子不大,不过三间朝南土房。院内除一副石头桌椅和一口老井再无它物。

二人才站定脚步,便听屋内有人说道:“年久失修,冬冷夏热,给你五贯钱着实不少了!”

声音渐从屋内向着屋外而来,一个中年男子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

张子凌见这中年男子身材颇胖,头上缠白布裹头、梳褐色的卷发,脸大如银盆,长一对眯缝眼,嘴上留两撇八字胡子,身穿一件宽松的织锦长袍,十根手指上竟戴了五六个色彩斑斓的戒指,看上去不似中原人士。他手里持了一根一米有余的杖子,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划个记号,直把院子横竖都走了一遍才停了脚步。那人捻着手指默默盘算了一番才开口道:“不足七分,最多再加一贯钱!”

那老者正要再与那胖男子分辨,瞥见张、顾二人便先问道:“二位客官来此所为何故?”

顾闯闻言道:“老丈!我叔侄二人经此去往汴梁,一路劳顿,想要讨些水喝。”

那老者闻言随口说道:“这地方偏僻,附近就我老汉一家居住在此。二位若是口渴,去那老井里自取便是。”随后他才缓步来至胖男子身边说道:“数日前曾有牙人前来勘察,许开春时以二十两银买这宅院。只因老伴病势加重,急需些银钱救治。这五六贯钱实是让人为难……”

那胖男子闻言啐道:“你这汴京郊外的房子本就值不得多少银两。若非我常行走于此间,拟将这地方改成驼舍,谁人还有兴趣!我才买了牲口,眼下就剩了这六贯钱可使。你若不卖便再找别家吧!”

那老者闻言略感踌躇,此时又闻屋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声,他忙又转身回去。

张子凌来至井边,见井口被一块木板掩着,上面还压了块黝黑的石头,待伸手去搬时,不想那看似不大的石头竟是沉得异常,直使了大力才将其挪开。他才取了一瓢水,忽听门外有人沙哑着嗓子问道:“有人在吗?”话音才落,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便进了院内。

这男子身材倒是健硕,穿得虽破,却不似是个乞丐。他也不看张、顾等人,却直奔井边而去,见水桶内尚有些残余井水,索性将桶抱了起来,直将桶内的水饮了大半,这才作罢。

张子凌见这人模样想他也是饿得极了,便问道:“这位大哥!我这边还有些余的干粮,你若不弃便来同吃上些。”

那人闻言喜形于色,嘴里应着:“好!好!”已将张子凌手中的干粮接了过去。他一阵大嚼之后才觉腹中有了底气,开口对张子凌道:“小兄弟!你们这是要往汴梁去吗?怎么不走大路却绕到城西来了?”

张子凌答道:“想是我二人路途不熟,一时间走错了方向。这位大哥贵姓,要去往何处?”

那男子答道:“我姓丁名十三,在城西有个铁匠铺子。回乡时遇上些恶事又用尽了盘缠,此前已经饿了两日,亏得有你这干粮救急。”

二人正说着,却听屋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不一会儿,那老者缓缓走了出来,冷冷对胖男子说道:“你走吧!这宅子我们不卖了……”

胖男子闻言蹙眉道:“你若是嫌钱少了,我们尽可再谈?莫要把话说死!”

老者叹道:“我冯老汉年轻时便来此地谋生,在这院里娶妻生子一晃便过了几十年。不想近年来,老伴却生了恶疾。这才想变卖了宅院,凑些盘缠回儋州老家……”

胖男子闻言沉吟片刻才道:“依我看这买卖尚可有得商量!我钱虽剩得不多,身上值钱的物事倒是不少。你看上哪些尽可从中选上一些。随便哪样也能抵得你这破草屋钱!”

他见老者仍是不为所动,索性将两只手晃了几下又道:“就说我这几枚宝石戒指,哪个也能值上十两八两。你尽可用这个换些银子先代家人求医,再用剩下的当作盘缠!”

张子凌闻他所言,不经意间又向他手上瞥了一眼。却见那人手上所带的戒指虽然个个光彩熠熠,却皆是琉璃所制的凡品,不禁皱起了眉头。

胖男子打量了一眼,见老人略有所动便续而说道:“我那行囊之中还有一些从波斯带来的商品,你若是看上哪个也可商议!”他口中说着,还边用杖子在地上比划计算些什么。

张子凌见他手中的杖子通体雪白,一头尖尖宛如一根长刺,造型颇为奇特,又看了几眼心中便有了计较。他起身去还水瓢,借机却在那老者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冯老汉心中正自踌躇,便依言说道:“也好,就要你那手中的杖子吧!”

胖男子闻言惊疑道:“你说什么?”

冯老汉怎知这根杖子乃是件珍宝,此物取自一种深海大鱼的角,不仅分量极轻,更比精铁还要坚硬。张子凌也是因《物华天宝异闻录》中曾有记载,才幸而识得。

胖男子稍作思量心中有了计较。他转头对张子凌喝道:“你这小子!好没江湖规矩!这宅子你既不买,何故又要从中作梗!”

张子凌见他使诈坑人,便当即出言提点,不想却被他人着了口实。正想些理由搪塞之时,却听顾闯说道:“谁说我不买!”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两只金锭塞在冯老汉手中又道:“这院子此刻起,便归我了!”

这一切来的突然,冯老汉望着手中两只元宝,半晌才道:“我这就取房契给你。”

眼见此事已成定局,胖男子也只得作罢。临行前他又取些井水将水袋填满,却不慎将那块井石碰落,险些砸到了脚,惹得众人不禁莞尔。

随着骆驼的脚步声渐远,院内重又归于平静。

不多时,那老者才拿了房契欢喜着回来,显是已将好事告知妻子。

顾闯看了一眼那房契笑道:“世人皆想有个归宿,然我一生放浪却不能被这东西绊住。”转而将房契递给张子凌笑道:“你还年轻!将来或也可在此娶个媳妇!”

张子凌见推脱不过,只得暂且将房契收下,才又对那冯老汉说道:“我此番不便更多停留,你们尽可继续在此居住,待休息好了再走不迟。”

次日便是除夕,眼见申时已过,顾闯一心念着京城里的好酒,便催促着赶快上路。

二人正欲启程,却见丁十三正自抱着那块井石端详,面色时而欢喜,时而又有些踌躇,便笑问道:“丁大哥可愿与我二人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那块石头若是你喜欢,不如将它带回去再作计较。”

丁十三闻言喜道:“张兄弟莫怪,我多年来一直痴迷于收集些珍稀矿石。我看这石头颇似陨铁,或可拿来锻造些东西。”他将那石头收入囊中才又说道:“此地离汴梁城尚有四五十里,前路也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今晚我们怕是要在野外将就一宿了。”

入夜之时,三人便在一个山包后面驻扎。顾闯葫芦里没酒终日提不起精神,此时更是靠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张子凌和丁十三正自闲谈,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纷乱之声。二人忙伏于山包之上观瞧,只见不远之处正有十余人在捉对厮杀。其中一波人手持梢棒,多是蓬头垢面,身着破衣。另一些人则头戴笠子,身着皮甲,手持雁翎单刀。

张子凌又看了片刻,发现这些持梢棒的人中竟有两个相识,乃是此前在应天府见过的冯平和杜壮。那这些人自是丐帮弟子无疑。正思量另一波人是何来历时,却听丁十三细声道:“那些人是开封府的衙差……”他自打去年开了间铁铺,便常有官差来光顾生意,是以看上一眼便知。

这两拨人武功皆不算甚高,然衙差人数虽少,实战经验却是更多,以少敌多始终不落下风。照此长久下去,丐帮弟子恐难有胜算。忽然间丐帮之中一个年长的乞丐喝了一声:“结阵!”八名丐帮弟子闻声齐将手中梢棒横举,瞬间结成了一个包围圈。

那几名衙差未曾见过如此阵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有心机的忙横刀护住周身要害,鲁莽地便挥刀强攻欲杀开一个缺口。只听那丐帮的长者口中呼和着:“艮震横扫、乾巽力劈!”所属方位弟子闻讯而动,瞬时将那衙差逼得退了回去。又闻他:“坤八扫、兑坎崩提撩、乱点.......”如此不过半炷香时分,几名衙差尽数已被掀翻在地。

这些丐帮中人显是无意伤人,见众衙差退去也不追击,转而却将从旁的一辆大车围在了中央。如此良久却不见车内有何动静,那老者正要示意弟子探查,杜壮性急,早已大步上前。他一只大手才碰上车帘,惊觉一阵疾风直奔面门袭来。冯平才要出言提醒:“小......”心字尚未出口,却见杜壮一颗头颅已被重物击得粉碎。

这一下突变,不仅惊呆了众人,更是惊扰了拉车的驽马。只听它长嘶一声,猛然间拔足奔去,马车瞬间已被掀翻。

只闻一个浑厚声音说道:“鼠辈安敢前来送死!”话音才落,一彪形大汉已从烟尘中缓缓走出,手中持的狼牙棒上兀自还有鲜血流淌。

这人声音传得甚远,便是张、丁二人竟也能听得真切。张子凌观此人方脸阔目,肤如赤铜、一颗光头,只脑后结着一条小辫,身上斜挎着一件云纹棉长袍,右肩上纹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首。

冯平向来与杜壮交好,见同伴惨死早已怒不可遏,不等那长者号令,早已当先攻了上去。

丐帮众人所使的乃是一套行路棒法。此棒法由丐帮首任帮主所创,旨在让帮众皆可以此傍身。此棒法招式简单明了,极易上手,是以在丐帮之中流传甚广。数十年来经后任帮主将行路棒与丐帮的八方阵法相融,又使其威力大大提升。

眼见冯平一根梢棒劈、扫、崩、砸将浑身解数使出,那壮汉却只将狼牙棒轻挥几下便将招式尽数化解。他冷哼一声,狼牙棒如泰山压顶一般向着冯平头上砸去。

这一招势大力沉,冯平显是难以招架。危急之时,那丐帮的长者忙喝一声道:“乾四擎天!”四名丐帮弟子梢棒同时举起,才合力将那一击挡了。

那长者又喝一声“结阵!”众弟子连忙闻声而动。耳听得他口中一番呼喝:“兑乾平扫、艮四急袭、坤入坎位……”才勉强将阵脚稳住。

如此又斗了数合,那壮汉始终只守不攻。忽然之间他狼牙棒向艮位上的丐帮弟子猛地攻去,众人才去防时,却见他身形一转已踏在了坤位之上。

坤位乃是八方阵中的死门,此前那丐帮长者为稳住阵脚,便将防守坤位的弟子调去本由杜壮防守的休门,不料此时竟被敌人得了机会。

那壮汉狞笑一声,狼牙棒已向兑位上的弟子狠狠砸去。

那弟子见状大惊,只得举棒去格。耳听得咔嚓一声,梢棒已被砸得断作两节。亏得他心思敏捷,忙将半截梢棒向着那人面前掷去,才乘机躲过一劫。

他正自庆幸之时,忽觉腰间一紧,身体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已被那壮汉抛在空中。

那壮汉狼牙棒向着空中大力挥出,这一下若是被他击中,只怕是十条命也要一起交代了。

倏然之间,一道黑影飞袭而至,正打在那壮汉的面门。他瞬间眼前一黑,再也无暇旁顾。慌乱中,他忙用手去眼前涂抹,只觉那东西黏糊糊地还散发着阵阵臭气,竟是一坨马粪。

那壮汉心中怒急,大喝一声道:“什么人!竟敢暗箭伤人!”却听冯平惊呼道:“小兄弟!你怎会在这!”

张子凌自杜壮惨死之时便已警觉,直到又有丐帮弟子遇险,这才急忙出手相救,却未料匆忙间掷出的一坨马粪竟有奇效。

冯平这时早已经红了双眼,大声喝道:“张兄弟,这蛮子谋害了杜壮性命,快助我了结了这厮!”

张子凌在一旁观望多时,早将丐帮众人所用阵法要旨看在眼里,遂闪身跃入八方阵的坤位之中,说道:“此人刚猛,我们先用阵法将其困住,再伺机而动。”言罢拾起半截棍子当作剑用,摆开了招式。

那丐帮长者见张子凌年纪轻轻心中暗忖,不知他是否懂得这八方阵法的要领。他却不知,张子凌自幼便跟随石俊学习武艺早已尽得真传,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四神乾坤阵法。八方阵法虽然也是极为高明的阵法,但要说精妙之处又怎能与四神乾坤阵相比。然两者皆由八卦方位衍生而来,这八方阵法张子凌自是一学就会。

而听得丐帮长喝道:“乾兑破袭、艮震携防……”众人闻声而动。

张子凌对八卦方位早已深谙,他轻身功夫又非其余弟子可比,所用招式虽与众人略有不同,却是更为迅捷凌厉。

如此几招下来,那长者也早发现这少年武艺不俗。他心中大喜,料来有此人相助,想要取胜应是不难。他口中呼喝连连,众人渐渐成了合围之势。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那壮汉已是疲于招架,再无此前的气势。

丐帮长者见良机已至,更是奋力指挥众人抢攻,怎知却正落入那壮汉的计谋。

张子凌此前便已隐约察觉异常。他与丐帮众人联手合击,局面虽是占优,但其间的厉害招式却总能被那壮汉化解。他心念稍动,将丐帮长者的号令稍作改动,果然将那壮汉打得措手不及。果是此人竟也识得阵法方位。

张子凌怎知,这八方阵法原是多年前由数位丐帮长老共创。随着时光流逝,诸位长老先后离世,丐帮又经历了大的变故以至无后继之人,此阵法此后便销声匿迹。后有一任丐帮帮主偶然从丐帮历任帮主的遗训中寻得了此阵法的记载,经他研习多年终于又使这阵法重见天日。奈何诸位先贤已故,已再难找到诸多高手与他共同演练此种精妙绝伦的阵法。也亏得此人才思敏捷,自行在阵法之中加入了一个阵眼。如此一来,只要司执阵眼之人负责发号施令,其余弟子只需依令而行便可。为使所用号令更易于使用,他还制定了驱动阵法的切口。这才使得八方阵法在丐帮之中得到了广泛地流传。可武学之道便在于活学活用、随机应变,只一味遵循号令终是难有大成。此等道理那位帮主又怎会不懂,料想他也是当时的无奈之举,只期待后人再来不断完善罢了。

可料想再多也救不得当前的紧迫,未等张子凌出言提醒,那壮汉一声断喝,手中狼牙短棒猛然挥出。他早已得悉众人行动,只这一招便将先攻而至的数根少棒折断。另一名丐帮弟子躲闪未及,正被狼牙棒砸中肩头,皮肉、鲜血四散而飞,登时疼得昏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众人兀自未及反应。那壮汉得了良机却又怎肯罢休,他早已识破此阵法关键乃是在于丐帮长者,一击得手随即一招势大力沉又向那长者头上砸去。

那长者武艺虽是强于丐帮众人,但眼前这一击只怕是力有千斤,若要硬接恐是不能,若是此刻抽身,阵法被破又恐其余几人性命难保。他便是只犹豫了这一刻,那狼牙棒却已骤然而至。

张子凌此前便有防备,是以并未依那长者号令而行。眼见一名弟子身负重伤,他忙使一招“翩然飞鸿”,身形一转,剑锋直向那壮汉肋下刺去。此招剑法乃是青梅剑法中的精妙杀招,本应是以迅雷之势刺向对手的咽喉要害。怎奈那壮汉身形高大,纵是他全力去刺也难够着,也只得如此行事。幸得这招来得及时,正刺个正着。可他手中拿的并非长剑,无非是半截断棍。那壮汉虽是吃痛,手中的铁棒势头却丝毫未减。

眼见那丐帮长者便要命丧当场,忽然间一阵疾风从他耳边划过,黑暗中火花四溅,一阵刺耳的杂音几将众人耳膜刺破。

余音散尽之时,只见顾闯手持铁棒正立于当场。那壮汉的狼牙棒早已脱手,他神情痛苦地捂着虎口,单膝跪于地上,显示已受了重创。

顾闯向着众丐帮弟子喝道:“过去绑了!”直到那壮汉被数根麻绳绑了个结实,他才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住地喘起粗气来。

那丐帮长者此时才终于定下心神,他忙快步来至顾闯身前,深施一礼说道:“顾大侠,咱这次又是得了您的大恩了!”

顾闯也不答他,只喘着粗气问道:“你们几个!身上可曾带着酒了?”

那长者闻言怔道:“只带了些驱蛇用的黄酒,味道恐是……”

顾闯将黄酒饮尽,又调息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陈三,这许多年来没想到你这小子武功还是这般稀松!就你这两下子,深经半夜带着几个毛头小子便敢来干这大事?”

那丐帮长者名为陈思安,自他还是帮众之时便与顾闯相识,是以听顾闯仍以他多年前的绰号相称也不以为意。他此时已是丐帮的七袋弟子,专门负责这一带的联络往来。几日前,他收到总舵传讯,令其召集人手,入夜后到此伏击一名重要人物。由于事态紧急,他一时间只能凑了这几个武功尚且的帮众,是以冯平、杜壮也都身在其中。

陈思安叹一口气才道:“总舵只说是个重要人物,却不想这人武功竟是如此高强,伤了一个,还折了一名弟子……”

顾闯闻言斥道:“你们的胆子可是真的大!此人名叫贺重山,乃是西夏军中猛将!我当年在边关之时,曾与他数度交锋。若论马上功夫,他全然不输于我!”

陈思安闻言大惊,说道:“我看此人装束,料来是个西夏的探子,却不想竟是个将军!只是不知,此人因何要犯险来我都城?”

顾闯道:“此人还有个兄长,叫贺寒山,那人才是西夏边陲的统帅。料来他派其弟亲自前来,定是有重要事情。这个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陈思安道:“当是先押回洛阳总舵,交给程、简二位长老,待审问清楚再作处置。”

顾闯道:“姓程的是程明峰吗?”

陈思安道:“那正是程长老。”

顾闯又道:“那姓简的又是谁?以前可没听过?”

陈思安道:“简长老名为简忧国,是这几年才加入丐帮。因屡立奇功才被帮主破格提拔。如今他年纪才不过四十许,便已是教中的长老了。”

顾闯“嗯”了一声又道:“焦大声那老小子最近在干些什么?怎么也不来找我喝酒!”

陈思安答道:“帮主他老人家这些年很少露面,帮中大小事务都是交由二位长老办理。我此前也向程长老问过帮主的近况。他只说帮主在潜心修炼内功,非必要之时不可打扰。想来这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顾闯道:“他修炼的潜龙功虽然厉害,却是个笨拙功夫。要是什么武功都要修炼个三五十年才能大成,那学来又有何用!”他饮过黄酒,此时气力渐已恢复,又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一遭,这才缓缓站起身形。

眼看东方鱼肚白渐露,众丐帮弟子也已将善后事情完成。冯平将杜壮尸身草草裹了,驮在了马背之上,满眼尽是悲凉。

顾闯挥手叫张子凌过来,问道:“我们可还剩得些许银两?”

张子凌自然知他用意,忙从怀中取了仅剩的二两碎银。

顾闯捻了银子塞在冯平手中说道:“晚些去买套棺椁,将他好生葬了吧”

眼见天色不早,陈思安和冯平等人与张、顾二人一一别过。众人相顾无言,唯有默默叹息一声。

丐帮一众人等鱼贯而行,不多时便再见不得。

顾闯对张子凌道:“我们也走吧!只是如今咱二人兜里半个铜子没剩,这趟京城恐怕是要白跑了!”

张子凌笑道:“这不是一下又回到月前我们初见之时!不妨到了汴京再去谋划吃喝的法子!”

一旁的丁十三闻言道:“我这一路与二位聊得投缘。俺在城里有间铁铺,唤作长十坊。虽是十分简陋,但也勉强能给二位当个落脚之处。不知二位意下……”

未等他把话说完,顾闯便急着答道:“好啊!好啊!就去你的长十坊!”他顺手摸了摸腰间的葫芦才又说道:“你那地方应该能有些酒喝吧?”

三人来至汴梁城外已近午时。丁十三紧走几步才向张、顾二人招呼道:“快了!快了!由此再向东不远便是!”说着便当先进了城门。

顾闯曾来过汴梁数次,是以对此地并不陌生。张子凌虽也曾在此居住,可彼时年纪尚幼,如今早已记不得许多。眼望街上高楼林立,酒肆、商铺林林总总,这一片繁华景象远非金州和江陵等地可比。正暗自赞叹之时,却听丁十三又招呼道:“这边!这边!”随后转入了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

几人又走了半柱香时分,才听丁十三长吁一气说道:“到了!到了!可算到了!”只见他走近一间破旧的木屋,才推开门便向着里面喊道:“黑子!黑子!我回来了!”

张子凌见这木屋斜倚着街角而建,连起来不过三间。门上也没个牌匾,仔细看才见门边竖着个木牌,上面漆着“长十坊”三个蓝字。那牌子黑黢黢的脏不拉几,坊字也落了一半,只剩了个土。

张、顾二人相视一笑,也跟着进了屋去。这屋内倒是暖和,四处乱堆着一些锻好的铁器,多是些锄头、爬犁等农耕之物,不时还有锻打之声从另一间屋内传出。

丁十三见无人应答,又喊了几声,才听一人在另间屋内答道:“你说去个半月,怎么拖到年末才回!”

丁十三忙赔笑道:“这不是遇上了些歹事耽误了吗!若不是得了贵人相助,我恐怕再难回来见你!你快出来见过这两位朋友!他们要在咱这里住上几日!”

那屋内叮叮当当又敲打了几声,终于作罢。只听那人又说道:“你这人着实不牢靠,又是什么歹事要耽误一个月之久?准是你路上贪玩,不想劳作,只来累我一个!”话音未落,破门帘一挑,一个面目黝黑,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那人正要对着丁十三再埋怨几句,忽然瞥见站在一旁的张、顾二人,惊呼道:“张兄弟?”

张子凌此时也已看清了此人,惊叹道:“魏大哥!”

面前这个黑脸大汉正是魏长春。他与张子凌自河中府一别便只身前往洛阳。本以为那里金银遍地、繁花似锦,自己总能凭借一些手艺谋生,却不想三两个月下来仍是只能靠着做些苦力糊口。眼见张子凌和卜便宜给的盘缠已经所剩不多,正无举措之时,却有一人寻到他落脚的地方。此人正是丁十三。魏长春问明来意才知道,原来丁十三是受卜便宜所托,特意来此地寻他归还宝刀。魏长春本以为当初卜便宜说重铸断刀不过是句戏言,如今复见此刀他自是喜不自胜。不仅如此,卜便宜还让丁十三重又带了五十两银子来,说是当作买那块鸡血石的钱,并又重新选了一块碧玉镶嵌了上去。

经此一事,魏、丁二人聊得甚是投缘,便相约来此开了这间长十坊。

时隔数月在此重逢,张、魏二人自是不胜欢喜。一番攀谈之后,魏长春盯着张子凌仔细打量完,才说道:“这才大半年不见,你看着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他怎知这些日来张子凌所经历的种种磨砺,期间诸多细节张子凌也自然是不便提及。

丁十三累了一路,此时只吵吵着腹中饥饿。顾闯自是先问有没有酒喝。魏长春忙放下手中事情,便去张罗些饭食。酒却只剩下一些淬火用的烧刀子,暂且拿来给顾闯对付着用。

不一阵时分,魏长春便张罗了一些饭菜。他平日里多吃些寡淡的青菜,幸得今日乃是除夕,才特地备了一些黑猪肉过年。这几人皆是豪放之人,只管吃饱并不挑剔。

丁十三挑了根青菜端详了一阵才对魏长春道:“黑哥!不是我这人挑剔!这炒青菜那青楚姑娘可比你做的不知胜出了多少!”

魏长春闻言道:“你总说卜老板的千金厨艺了得,我又不曾得见!”

张子凌听着二人闲谈,想起曾在金州的那些时日,不觉间脑中浮现出卜便宜和卜青楚的身影。此二人对自己着实照顾,便如同亲人一般,此时更是令他想念。

几人边吃边聊,魏长春嚼了几口馒头才问张子凌道:“张兄弟,你和顾老爷子此番因何来到汴梁?”

张子凌道:“我们是要去风月楼的瑶池仙会办些事情。”接着便将与千灵五圣之间的纠葛捡些重要的说了。

魏长春听后蹙眉道:“依你所言,是要去瑶池仙会上找个什么辛长老,为千灵五圣免除责罚?”

张子凌道:“那千娇百媚酒确是被我喝了,若是因此连累别人受苦总是不好。”

魏长春道:“话是如此,但我所闻,想要参加瑶池仙会每人须持有风月楼特制的风间令方可。据说那风间令仅有九十九枚,能受邀的皆是权贵、高官、富商、巨贾。你们二位如何去得……”

这一番言语倒是让张、顾二人始料未及。二人仅凭千灵五圣口中得知此事,这时相顾一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丁十三见状打浑道:“莫慌!莫慌!我曾在这边混迹多年,黑道上认识些朋友!莫说这什么风间令,便是皇宫大内的奇珍异宝也能去黑市上买来!”

魏长春白了他一眼道:“你只管说道!你可知现在一枚令牌在黑市里已被炒到了一百两银子!”

丁十三惊呼道:“杀人么?去那瑶池仙会莫非还真能见着仙子?何苦要像胡同里赶群鸭子,没来由地去凑这热闹!”

张、顾二人也正有此问。见几人属实不明所以,魏长春续而说道:“据我所知,参会的人若是能通过考验,便可得一睹传闻中倾城美女,“冷月仙子”的真容!这几日来,往来京城的人明显增多。听说很多客栈都已人满为患,风月楼也早停了访客,都是为这瑶池仙会!”

丁十三听得神驰,不由得赞叹道:“黑哥!我见你平日里沉默少言,不想见识竟是如此广博!”

魏长春哈哈笑道:“这也是前几日我去喝酒,听那些酒客们说的!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言归正传,如今看来最能搞到令牌的办法便是去黑市上买。我此前从衙差那儿接了一批锻刀的买卖。等过两日交货后也能筹措个二三十两银子。只是离那一百两还是差距甚远……”

顾闯道:“那令牌既是在黑道中人手中,料来他们也不是好来的!我便去抢来一块便是!”

丁十三闻言赔笑道:“据我所知此地的黑道唤作“百鬼帮”,颇有些规模。他们当中有很多横行江湖多年的豪客。其间的头领,人称“锦衣修罗”,武功更是高强!我是亲眼见识过您老人家的武艺,那自然不输于他们。只是这一番打杀,难免坏了您饮酒赏月的雅兴。回头我再去走动走动,兴许能便宜些搞来块令牌也未可知。”

张子凌道:“这事因我而起,断不能拖累他人!若是钱能买到,这几日我便想法子筹些。”

魏长春道:“说什么见外话,那日若非有你赠的银子,我又怎能挨到今日。那单买卖所需的弯刀我都已锻得八九,再让十三赶工淬火这两日便能收尾。”他言罢便催着丁十三开工。

丁十三紧又胡噜了两口饭菜,才匆匆去了。

魏长春又对张子凌道:“这几天正逢岁末,市集上热闹得很,你不妨便去走走。”言罢又从怀里摸了些铜钱,数来数去也不过二十几文,苦笑道:“此前花了数两银子买了矿石,须过几天等那批货物交了才能周转,眼下却只剩这些了。”

张子凌也不推辞,将铜钱接了只说道:“我便出去转转。”

顾闯早已见过他的本事,他也不愿一同闲逛,便伸了个懒腰道:“回来时候记得给我打些屠苏酒!”

这许多年来,张子凌与石俊在外颠沛流离,鲜少能过个像样的年。细想起来也就是他十岁那年,石俊曾在一个名为吴家村的地方做过团练。那是他唯一感受过新年氛围的地方。此时市集之上人头攒动,四处都是小贩叫卖、吆喝之声,反倒是让他有些不适。

张子凌正要离开此喧嚣场所,却听不远处一个尖锐声音吆喝道:“各位看官!该捧场的捧场,该下注的下注,买定离手,这可就要开了!”循声望去,一身形矮小的博头鼓捣了一帮子人正在围桌官扑。

这博头样貌颇异于常人,奔儿嘞头,斜吊眼,头发稀疏在顶上梳了个抓阄儿。此人身高也就三尺,在脚下垫了个长凳才勉强与众人看齐。只听他喝了一声:“开!”众人之中一阵唏嘘,这把全被他开个“浑成”将赌注全都收了去。

张子凌不喜博彩,但石俊却是颇好此道。记得有一年岁末,石俊一时兴起将仅剩的二钱银子输了个干净,那一年叔侄二人只吃了些白馍守岁。自那以后,石俊便赌得少了。张子凌则是耳濡目染,对各种博彩规则了解颇多。

就这一时之间,那博头又已开了两把。其间有人运气不佳,早将带来的钱财输了个精光,悻然离去。他正要招呼新人落座之时,见一黄衫公子抹开众人坐在了一张空位之上。那博头打量此人,面似冠玉、锦缎衣袍,正是一副富家公子模样,登时喜形于色。他忙将手中那只瓷碗摇动,直将碗内的几枚铜钱撞得嗡嗡作响,才吆喝众人下注。

那博头呼喝了几声,见众人多已落注,便单手一挥,将碗扣住。他口中喝着:“买定离手!过时不候!”正要揭底时,却见那黄衫公子缓缓将一枚二两的银锭推到桌上。轻声道:“我买四三……”

这官扑本有众多玩法,但多是以数枚铜钱当作骰子,按“字儿”和“幕儿”的数量计算得失。若是全字儿或全幕儿则是庄家通吃。若是四三或三四,只要下的注大过其余赌客总和亦可通杀。寻常人多是单猜字儿多或是幕儿多,如同猜大小便了,如这黄衫公子这般出手便是如此豪赌,实属少见。

那博头见状微微一怔,嘴角又轻轻撇了一下才缓慢将碗揭开。果见七枚铜钱之中正好四字三幕,一把通杀的局面。

在众人艳羡之中,桌上的赌注已尽数被那黄衫公子收入囊中。

博头眉头微蹙,随即又再向众人喝道:“再来!再来!富贵皆由天定!下注及早落定!”说罢,又将瓷碗摇得乱响,势要大杀四方!

如此直开了六七把,桌上的赌客便又有数人落败离席。那博头连着两把通杀正自洋洋得意,却瞥见一旁的两个泼皮正在努嘴示意。他顺着方向去看,只见那一边黄衫公子的桌边早已堆了诸多铜钱、碎银。远比他所得的还多。

这博头姓庄名有为。他身有残疾,为了糊口便自幼混迹于官扑一行。若干年来也算在这行里混出了一些名头,人称“庄一手”。他此时猛然回想适才那几把,那黄衫公子或赌大小,或自己通杀,庄家通吃的两把却都没下注。那两个泼皮本是和他一伙儿,如此算来自己反倒是输了不少银子!

庄有为越琢磨越是心头越是有气,他吊眼一番,又用尖嗓喝道:“天也不早,人也不少,若是英雄豪杰,此把便见分晓!”说罢,目光一转直向那黄衫公子投去。

黄衫公子见状也不惶恐,冷静说道:“难得博头大哥今日有此兴致,你要赌便怎生赌法!”

众人多是爱看热闹,闻言顿时一阵欢呼。

庄有为见黄杉公子应战,心中一阵窃喜。他瞟了一眼对面的赌注说道:“你我就猜这把是不是纯!我掷你猜!若是输了,便要将桌上的赌注全部奉上!”

黄衫公子闻言道:“我今日运气颇好!你可不要欺我不明世故,使诈讹我!开奖前可得让我仔细看清才算作数!”

庄有为眼珠一转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断言道:“正是如此!”将手中两只瓷碗合在一起,上下摇动起来。

众人见此豪赌,登时来了兴致。有人从旁喝彩,有人催着开奖,呼喝声连绵起伏,好不热闹。

唯张子凌眼神敏锐,早在庄有为合碗之前便窥见他早将其间的一枚铜钱藏在了袖里。那些钱皆是被庄家做过记号的,外人自是无法捣鬼,但庄家若是使些手段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盖碗已落,他连忙出言提醒,“小心”二字才说了一半,却听那黄衫公子大声喝道:“我押纯成!”早将张子凌的声音盖了下去。

庄有为嘴角微扬,得意道:“输赢有命,认赌服输!我这可就要开了!”他才将那碗扣开条缝,忽然间那黄衫公子大喊道:“慢着!慢着!我可还忘了一件事!”

庄有为见状怒道:“莫非你要反悔!你若是要改,此时还来得及。下的注却不能反悔!”

那黄杉公子笑道:“不悔!不悔!我忽然想起,我还有必胜的口诀没念!如此便开,恐要输了!”

庄有为哪会信他鬼扯,他早已做了万全打算,任谁来也是有输无赢,遂不耐烦地说道:“快念!快念!输了可不要抵赖!”

黄衫公子“咯咯”一笑,遂念道:“风翩翩,雨翩翩,翩翩公子请神仙。有请天上黄财神,保我这把赚大钱!”说罢俯身在碗上吹一口气,又用袖子拂了一下,说道:“礼成!开吧!”

这黄衫公子举止优雅,声音也是悦耳动听,一时之间人群中竟变得鸦雀无声。

张子凌闻到一阵微微的幽香从黄衫公子身上传来,感觉这香气似曾相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去处,正要再次出言提醒他时,却见那黄衫公子将一根手指在身后不住摆动,示意他不要出声。

庄有为被那一番胡乱咒语气得险些笑了出来。他“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这可就要开了!”遂右手一扣便去摸那藏在袖里的铜钱。这一摸可着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袖里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铜钱!他心有不甘,又默默在两只袖里寻了一番,却依旧是摸了个寂寞。不觉之间,豆大的汗珠子也从奔儿头上冒了出来。

众人见庄有为左顾右盼,却迟迟不开,便有人带头开始起哄!眼见人群之中喊“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庄有为把心一横,心中暗想“大不了少一枚钱这把做不得数便了!”遂大声喝道:“开就开!”可这一开碗却登时令他目瞪口呆。那碗中七枚字儿样的铜钱摆得整整齐齐,赫然全都是他做过记号的。

人群中一阵欢呼,任庄有为再不情愿也只得认赌服输。他恨恨对黄杉公子说道:“今日算你好运!”不觉脚下用了大力,竟将长凳蹬翻,摔了个仰面朝天。两个泼皮连忙上来搀他去了。三人狼狈模样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庄有为至此仍是不解自己为何会输,莫不是那黄杉公子真是得了黄财神保佑,又或者他便是黄财神本黄?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不多时便零星散去。张子凌正要离去,却听一清脆声音说道:“这位兄台!适才多蒙你出言提点,我才侥幸赢得此局!这可多谢了!”

张子凌见这人头戴青丝绒幞头,着一身淡黄色锦缎长袍,腰系宝蓝色缎带,腰间还垂着一个精致的香囊。再看其相貌,皮肤白皙、眉如新月、目似朗星,着实地英俊非凡。见此人身高、年龄皆与自己相仿,张子凌不觉间心中生了好感,便言道:“我此前见那人耍诈,本想告知于你。却不知这位兄弟本领如此了得!”

黄杉公子闻言笑道:“我哪有什么厉害本领,不过是会变些戏法糊弄那些市井小人。在下姓武名云!敢问兄台高姓?”

张子凌道:“我叫张子凌。”他此时穿的仍是一身破烂衣衫,与武云一身光鲜亮丽相较,不觉有些自惭形秽,再想说些什么却哽住了。

不承想武云“嗯”了一声,婉儿一笑才又说道:“你我二人在此偶遇便是有缘!张公子若是有闲,你我便结伴同游一番可好?”

张子凌见他待人亲近心中更喜,两个年轻人玩心皆重,如此结伴便又多了不少乐趣。

武云喜好颇多,一时拉着张子凌去看手工玩意儿,一时又去买些街边小吃二人同尝。武云玩得甚是尽兴,张子凌却发现他银子使得甚是豪爽,便是碰到打把式卖艺的,他也总会赏些碎银。如此看来,他与庄有为对赌也不见得是为了银子。

张子凌才一愣神,却见武云早已串到一旁的一处摊上玩起了投壶。他一连投了几支箭尽皆未中,索性将剩下的两支往地上一撇,又跑去一旁玩掷钱去了。

张子凌本以为武云玩上几把便走,却见他数局落败兀自不肯罢休。

只见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数尺之外的大钱孔,嘴里振振有词地念道:“我要娃娃!我要娃娃!”随即手中一枚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果然又打歪了!

这掷钱的规则本不复杂,只需取五枚铜钱,依次将投入对面大、中、小三个钱孔之中便可换取奖品。这东西看似全凭手法和运气,实则那最小的钱孔离了一丈有余,一般人又怎能投中。是以摊贩皆是有恃无恐,彩头放的都是不错的好物。

张子凌仔细看那彩头,乃是一个不过寸许,雕刻精美的少女人偶。少女五官栩栩如生,身着一身美艳长裙,扭动四肢便可摆出各种造型,属实惹人喜爱。

只是这一会时间,武云便已又掷了数把。此时他已渐由沮丧变成焦躁,再由焦躁变成了愤怒!只见他从囊中摸了一把,瞬时间数十枚铜钱、碎银齐向对面的钱孔砸将过去。饶是如此却也只打中了中间的钱孔。

那小贩被他举动吓了一跳,忙招呼道:“这位客官!这位客官!您如此操作即便中了可也做不得数呀!”

武云哪听他说,一掷、两掷,三掷、五掷……又投了数把,再去摸口袋时,不光是适才赢的钱,就连自己的本金也都被他尽数投没了。他气得大喝一声“啊~”若非是钱用光定然是还要再续。

张子凌见武云气鼓鼓的样子心中不觉好笑。虽不解这位新结识兄弟何故对一个娃娃如此执着,也还是笑道:“我来试试。”

随着三声轻响,铜钱依次穿过大、中、小三个钱眼儿,围观地传来一阵喝彩。摆摊的见状忙笑靥如花地将那彩头奉上,毕竟先前那位客官所投的钱便是将这摊位买了也已富富有余了。

武云接过那娃娃在掌中不住把玩儿,显是颇为喜爱。他又玩了一会便将那娃娃揣在怀中,转头对张子凌说道:“这个娃娃甚得我意,今后我就随身带着。你若无要事,便再陪我四处逛逛!”也不等张子凌答话便当先走了,还不时回头催促他快些。

二人边走边逛也没个目的,直穿了两三条巷子这才来到一条繁华街上。这条街酒肆、食肆颇多,店前小二吆喝连连,店内酒香四溢,不时传出食客们高谈阔论之声。

张子凌不喜喧嚣,正要找个清净去处,耳听得一阵“咕噜”之声,却是从武云腹中传来。他此前已在街上玩了两三个时辰,这时自然是饿了。

武云寻了一间陈设优雅的酒楼正要拉上张子凌大吃一顿,忽然想起随身带着银两时才都已用尽,顿时皱起了眉头。

张子凌见状笑道:“武兄弟,你若无要事,便再陪我逛逛。你我稍后再来这里光顾。”说罢,一手挽了武云的胳膊,硬是将他拉着走得远了。

眼见张子凌东串串、西串串,一时用十几文钱买了个破罐子。又见他转头将罐子当了,再用碎银买了一面旧铜镜。如此折腾了数回,未出一个时辰,便攒出了三四两银子回来。令武云一时间惊叹不已。

二人才在楼上一个包间里落座,茶博士便先将一壶银叶奉上。武云只抿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一旁。张子凌正是口渴,一口气便饮了两杯。要点菜时,张子凌不知武云喜好,便请他点。武云也不推辞,他先点了桂花芙蓉糕和金丝柳叶酥两道点心,随后点了葫芦鸡、东坡肉、钱江白菜和五蔬烩鱼生,又要了一壶糯米甜酒这才作罢。

二人依着栏杆边吃边聊。问起张子凌此行目的之时,他也不隐瞒,便将风月楼的缘由大致说了。说到与千灵五圣激战之时,武云更是兴致勃勃,不住追问种种细节。直说到令牌之事时,他才接话道:“若是花些银子便能买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子凌道:“眼下尚余几日,我当尽力去多赚些银子。”

武云笑道:“你这赚钱的本事很好,倒不似我,只会顺手……”他连忙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在张子凌碗中,才又说道:“这家店其他菜色尚可,就是这东坡肉不太正宗,有朝一日还是得去望仙楼尝上一尝。”

休憩了大半个时辰,二人终于酒足饭饱。此时华灯初上、夜幕已经缓缓降临,张子凌唤来小二结了酒钱,又另要了一壶屠苏酒,这才对武云道:“武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奈何我尚有要事在身,只能与你就此别过了。这些银子你带上傍身。”说罢从囊中掏出剩余的二三两碎银塞在武云手中。

武云接过银子大为感动,说道:“你今住在何处?来日你得了空闲,我便再去寻你!”

张子凌道:“我如今暂住在城西的长十坊。”

武云喜道:“甚好!我也在城西住!你我顺路还能再走一程!”

二人向西才走不远,忽见街上一众孩童跑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边跑边喊着:“看仙翁啦!看仙翁啦!”与另几个孩童一溜烟地拐到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去了。

武云顿感好奇,忙对张子凌道:“此时天色尚早,不如先去看了仙翁再走不迟!”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顺着那些孩童去的方向便一路追了过去。

顺着那条巷子七拐八拐,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空场。场子一圈早已聚集了数十人,男女老幼,形形色色。

武云好奇要看,一把拉住张子凌的手便往前挤。张子凌只觉一阵阵奇特的芳香不时传入鼻中,一只小手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这只手滑滑腻腻的全不似自己这般粗糙,料来这位武兄弟定是个平日里养尊处优富家公子。

二人东钻西钻才挤到了前面。武云激动地喊道:“快看!快看!”只见空场中搭了个颇为高耸的木台。木台上掌了数盏灯,四下里黑,台子上独亮。台子上一个身着一身黄色道袍的矮子正持着一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武云和张子凌同时“咦?”了一声。台上那个矮子正是早前官扑时见过的庄有为。

庄有为将木剑在空中一阵挥舞,又从袖中挥出数张符纸,随即木剑频刺将符纸穿在剑尖。随即左手指尖一挥,喝道:“燃!”指尖上猛然喷出一股烈火,将符纸烧着了。

武云低声对张子凌道:“这厮就是个江湖骗子。怎地这会儿又变成了仙翁?”

张子凌道:“他好像是要请仙翁,怎么个请法却是不知。”

武云正说道:“哪有什么……”却听庄有为大声诵道:“一请三清道祖!二请元始天尊!三请灵宝天尊!四请道德天尊……”他一口气念了数位神仙名号才续而道:“诸神皆有要事,今时不落凡尘!遂请南华老仙!临此普度众人!急急如律令、妈咪妈咪哄、南无阿弥陀佛#\u0026*~#~……”

此时木台上风声大作、数盏灯同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庄有为木剑指月,大喝一声道:“南华老仙驾到!众人跪拜!”

众人闻声便有人早早拜了下去,其余不明所以的也都随波逐流,唯张、武二人只伏低了身子偷偷四下里张望。

武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帮江湖骗子耍的是些什么把戏。”正自讥笑之时,忽然眼睛却越瞪越大。他一把揪住张子凌的衣袖惊呼道:“快看!快看!”

张子凌顺着武云所指方位望去,只见月影之中一个翩翩身影正自凌空飞行而来!这人穿一身白袍、鹤发童颜、大腹便便。两只大袖在空中舞动,脚下如蹬着祥云,渐渐临近。

只见他如一道星辰般划过众人上空,缓缓落在木台正中。落下时虽稍微踉跄,却仍不掩一副仙风道骨。

南华老仙缓步落座,闭目养神片刻才说道:“你等凡人,施法请我来此,所谓何事?”

庄有为连忙伏于地上说道:“今日仙翁驾临,乃我苍生之福。我等皆是仙翁的忠实信徒!恳请仙翁赐赠灵药,为我众生指点迷津!”

南华老仙闻言,遂睁开双眼说道:“也怪我此行来得匆忙,只随身带了内丹数颗。此仙丹服了便可益寿延年,本不该赐于凡人。奈何今日皆是有缘之人,我便破例一回。只是……”

未等他把话说完,庄有为连忙说道:“正是!正是!我等自当奉上银钱以供仙翁香火!”

只见老仙口中吐了口仙气,大袖子一挥,掌中赫然已经多了九粒仙丹。那仙丹粒粒珠圆玉润,隐隐散着光芒。未等众人反应,已有两个泼皮之人交了银子抢先拿走了两颗。如此一来其他人哪还敢再怠慢,不用别人招呼,便蜂拥着冲上木台。奈何仙丹数量有限,没抢到的人直是急得捶胸顿足。

众人正哀叹时,却听庄有为高声喝道:“仙翁示下!见众信徒如此虔诚!今日不惜损耗修为,再筑基仙丹数颗!望尔等莫要失此良机!”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雀跃欢呼。

武云好奇那仙丹到底何物,转头对张子凌道:“你在这儿等,我也去搞它一颗!”只见他转动身形,三蹿两跃已挤到了高台之上。

南华老仙二目紧闭,将大袖不住挥舞。只见他引颈长吐一气,掌中便多了数颗仙丹。

正志得意满之时,忽感一只滑腻腻的手在自己掌上轻拂了一下,再看时一个黄色身影早已跃下台去。只这一刻,他手中仙丹便似少了一颗,细想也可能只是自己记错了。

武云摊开手掌细看那颗仙丹,又将鼻子凑近嗅了几下,最后索性将它丢在地上用脚碾碎了。

张子凌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却听武云说道:“这狗屁仙丹就是将决明子碾碎和了面粉做的!”言罢又觉这句说得有些粗俗,不觉得又吐了吐舌头。

张子凌看了看地上的那些粉末道:“那些发光的却不知道是些什么?”

武云道:“应是些磷粉,就是鬼火!竟弄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这老仙想必也是假的!”他又想了想,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粉末对张子凌道:“再等我一下!”

才不多时,庄有为的仙丹已尽数售出。只听他朗声道:“吉时已过,众人跪拜,恭送仙翁回转天庭!”说罢拎着桃木剑又是一通乱挥。

随着跪拜众人口中呼喝:“恭送仙翁!”之声不断,南华老仙大袖一挥,高台上登时升起一片仙雾。

众人看时,仙翁早已不知了去向。不多时围观者陆续散去,唯剩张子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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