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这泼天的富贵,只是笑话-2(1 / 1)
沈惟清迅速看了眼官家的脸色,眼底已有异样光芒闪动。
官家自然也将阿榆的话听在耳中,叹道:“往日也算乖巧的小孩儿,现今却如此刻薄!早知就该赐她壶鸩酒才是。”
屋内一静,随即皇后匆匆迎出,目光犹带惊疑,“陛下,那酒、那酒……”
官家道:“朕说了,赐的是福酒。瞧着还剩了半坛,便让王季丰装了一壶给瑜儿。”
他走到桌前,看看抓着一枚羊头签发怔的阿榆,笑问:“瑜儿,三伯父给的福酒,如何?”
阿榆摸摸腹部。
明知必死时,她并不愿当个饿死鬼,胡吃海塞了一番,吃得鼓胀胀的,略有些撑,但绝无疼痛之类的中毒之象。
竟不是毒酒,真是福酒……
可哪位皇帝会派着禁军大张旗鼓地这般赐福酒,一副不领情立刻强灌下去的模样?
正出神时,却觉身上一紧,却是沈惟清冲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沈惟清……”
阿榆手中羊头签跌落,喃喃地唤了声,抬眸之际,却见沈惟清双眸晶莹,浓睫微阖之际,已有热泪滚落。
自知晓官家欲“赐死”阿榆,至知晓阿榆已饮“毒酒”,他从惊急到心如死灰,哪怕大恸吐血,都能始终克制而冷静地应对发生的一切。
独看到阿榆,看到这猖狂又鲜活的阿榆出现在自己跟前时,他忽然便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再控制自己。
哪怕当着官家与皇后,他也不想再控制住,那般决然地冲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胸口似乎又闷了起来,却是因为某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充盈感,生生地让他失了素日的风度,更失态地落了泪。
阿榆捏捏他袖上的殷红,再瞧着他苍白面容的泪光,便是再迟钝,也知晓他这是受了怎样的煎熬。
“沈惟清!”
她一踮脚,亲了亲他的唇。
官家倒是乐意见沈惟清的失态。
他并未忘记,这郎君十五六岁便养出异于常人的涵养,渊停岳峙,沉稳雅静得让人忌惮。
原来,竟也有弱点,也有如此弱势无助之际。
但看到阿榆回吻,他又不禁哼了一声,“成何体统!”
沈惟清也已回过神,松开阿榆,坦坦荡荡地向官家行礼谢罪。
“是臣失仪了,臣愿领罪!”
阿榆却道:“陛下赐福酒,却拿出赐毒酒的架势,不就是想着看一出这样的笑话吗?当然,我等生或死,贫贱或富贵,本就在陛下一念之间。能搏陛下一笑,也不枉我等受些惊吓。”
“你受了惊吓,朕却甚是后怕。”官家目注于她,“瑜儿,朕若以国法治你,难道这不是你该得的吗?”
他目光微沉,看着阿榆的神情里有了冷意。
阿榆忽然明白过来,嘴唇动了动,意外地安静下来。
其他人却是一脑门的官司,莫名地看着二人。
官家已说道:“如朕不曾猜错,那日在沈府,你端给朕的茶里,有取我性命的剧毒!只是临了,你为沈府也罢,为天下也罢,为那点割舍不开的亲情也罢,你夺走了朕的茶盏。赵瑜,若你非四弟之女,以你所为,一杯毒酒可曾冤了你?”
阿榆便笑了笑,“不冤!我这罪过,比我父母不知大了多少。但陛下还是没杀我,却害死了他们!”
官家怒道:“我从未想过要他们死!你也知你这罪过有多大,朕都没想过要你的命,何况他们!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他似有些气急,向前走了一步,却微有趔趄,王季丰忙上前扶住。
官家摆手,向皇后道:“四弟离京之际,瑜儿尚小,许多事尚不知晓。如今她且住你这里,你慢慢教导告诉她。”
皇后忙应了。
官家一步一挪,困难地拖着旧伤发作的伤腿走出了坤宁殿,额上有汗水涔涔。
他抬头,看看头顶的青空。
白云如丝如絮,游荡于天际,日光便一无顾忌的撒下,晃得人眼晃。
官家眯了眯眼,又向沈惟清道:“当年魏王听信奸人挑拨,不分内外场合,时常诋毁于朕,朕将他贬于房州,让他长长记性,认认人心,原是一心为了他好。
谁知他气性大,又有些水土不服,不久便病逝了。此事,能怨到朕吗?”
沈惟清不答,只低低道:“陛下,往事已矣,尚祈保重龙体!”
没错,往事已矣。
他何必再纠结于四弟之死?
诚如李长龄所言,他若善待赵瑜,既可告慰魏王在天之灵,亦可告知天下,魏王之死,他问心无愧。
他问心无愧!
官家想,扶着王季丰,在沈惟清的陪伴下,一步步地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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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阿榆便暂居于坤宁殿内。
皇后温善慈和,很快为阿榆备齐了宗室女子该有的华衣丽饰,并给了她一些金玉之物压箱底。
“即便夫家和善富贵,女儿家还是有些傍身的财物,凡事不用求着夫家才好。”
这些事,这些话,却是实实在在为她这个小侄女打算了。
听沈惟清辗转传入的话,知晓阿榆颇有些旧伤在身,皇后又请来翰林医官院的院使,亲为阿榆诊治。
这次诊出的结果,虽仍有些闹心,却比林奉御上回诊断时好转不少。
得知阿榆有服林奉御开的药,后来又服了寿王帮配的药丸,院使笑道:“原来殿下上回让配的药丸,竟是给小娘子的。我调整下药方,小娘子继续服着,或许有望完全康复。”
皇后欣喜,“只管用最好的药配了来。才多大年纪,岂能落下一世的毛病!总要除了根才是。”
又细细问了一堆休养调治的法子和素日需留意之处,让心腹大宫女一一记下,以便随时提醒阿榆。
阿榆动容。
自当年与魏王妃分开,便再未有人这样如母亲般疼爱关切过她。
罗金缕即便待她好的时节,也充满了功利;秦家阿娘虽待她亲近,但毕竟有五个亲生的儿女。
可因着这些并不纯粹的亲情,阿榆曾一心一意相助罗金缕,险令自己万劫不复;倾尽心力为秦家雪冤,亦是因为在秦家强蹭来的那些亲情。
皇后无儿无女,又是幼年认识的伯娘,待阿榆如此妥贴,阿榆便是再孤僻的性子,也难免跟她亲近起来。
只是提到魏王之事,二人着实有些聊不下去。
皇后尚记得当年之事,甚至可以列举出魏王醉后或跟友人玩得兴起时,对官家举措的种种不满之言,但在阿榆看来,无非欲加之罪。
她道:“伯娘,官家广开言路,抚恤孤寡,勤俭宽仁,爱民如子,是明君,亦是仁君。”
皇后不觉露出笑容。
可阿榆又道:“他爱这天下,只因这是他的天下。既是他爱如性命的天下,便不容人觊觎,时时刻刻忧虑他人夺去。他防范的,便是有能耐夺他天下之人。”
“可魏王当时的确说了……”
“伯娘,官家广开谏诤之道,选拔茂异之材,其中不乏狂人异士,将朝堂上下骂成狗屎,还有人张冠李戴,编排出官家种种不是,但官家怕阻了言路,一个没杀过。为何?因为他们狂言悖语再多,也动摇不了官家的天下。”
“……”
“我试图毒杀官家,于国法,于家法,都是当诛大罪。但官家一样没杀我。因为我虽是魏王之女,但身为女儿身,我不会动摇官家的天下,并且能让官家的百姓们,看到官家的仁恕慈爱。”
“……”
皇后觉得阿榆想得太多了。
但她将阿榆说的想了想,又觉得是她自己想得太少了。
话又说回来,官家这般能干的帝王,不会乐意妻子是个一百个心眼子的娘子吧?他继娶时择她,不就因为她贤良贞静的声名在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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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父母之死,阿榆始终耿耿于怀。官家的确不曾杀魏王,但以魏王之高傲,他一再贬谪训斥,遣使去房州面斥,让当地官吏时不时“探望规劝”,明嘲暗讽,当真不知会有何后果吗?
他想杀魏王,却下不了手,于是换了把软刀子,多费了些时日,终于让弟弟忧悸而死,然后为弟弟痛哭流涕,告诉所有人,他最疼爱这弟弟,从无害他之心……
重情亦绝情,多疑亦果决。
仁善与恶毒,如日与夜,交替不息,无法泾渭分明。
而官家当然要向天下人证明,向死去的太后和先帝证明,他是英明的,宽仁的,慈爱的。
若将阿榆当成一个让人闹心的顽劣后辈,阿榆不时作一作的小性子,于官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相比之下,阿榆自认胸怀不够宽广。
官家退让再多,皇后待她再温柔,她始终无法原谅官家。
既有发自内心的怨恨,又有血缘相通的亲近,阿榆只觉别扭。
但鲙山投毒案既未结,且皇后相待极好,她一时也不便离宫。
刚好沈惟清不放心她,传进话来,要找她对证词,阿榆趁机时不时地跑出去,跟沈惟清一起查案,顺便做些小情侣们才能做的事。
“赐酒”之事后,他们二人也算过了明路。沈世卿得知,默然片刻,也不曾相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