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章 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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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靠岸的时候,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和它离岗时的天气差不太多。晨雾像一层苍白的裹尸布缠住船身,船员的皮靴声发出黏腻的回响,仿佛踩在某种胶质生物的内脏上。

放逐玫瑰号的返航时间,与在相关部门登记的可能区间并不相同。距离最早靠岸时间,它提前了一周左右。返航途中,它也并未通过电报、电话、无线电等方式通知海关。不过,这也是殷社的一贯操作了。

他们遇到了预期之外的麻烦。这一次,海关并未像以往一样,轻易放他们停靠在绯夜湾的码头。年关的船舶不多,却花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

几名殷社的船员将手撑在栏杆边,只是百无聊赖地等候。

“不是说把东西放下,我们就能回去了?”

“你首先得把东西放下……见鬼了,还没靠岸哪儿来的花瓣?”

“船上的纸片儿吧?你小子还挺罗曼蒂克,一天天净想些有的没的。我们早联络过交接的人了,但他们没进来,八成是拦住了。”

“给自己人发了信儿,却不通知海关,他们大概是生气了吧。”

“气什么?九爷也没少花钱吧?偏偏计较这次。”

“但是爷交代了,必须交出去,在船上放久了影响活性。每一次,南国的事儿都耽误不得。咱可不能一直陪他们耗啊。”

“别聊了。你们看那几个,是公安厅的人吧?”

“神经病,卫生部的人还没来,他们凑什么热闹?有千里眼看我们的人在舱里打起来是怎么着?一帮臭劝架的。”

“等会儿……都过来。你们看那个是刑侦处的小子吗?”

羿昭辰拨弄了一下头发,带着人径直走上甲板,向几人大踏步来。稀薄的阳光如手术刀剖开雾霭,甲板上的锈迹在光线下突然变得刺眼。

“现在,需要对放逐玫瑰号进行货舱与人员检查,确保无违规货品;核查乘客和船员身份,确保无非法出入境人员;稍后,卫生部门也会来进行检疫工作,请诸位配合。”

船员的视线在他与身后的一众警员身上来回徘徊,但谁也不说话。

“是我哪句话表述不清,还是说,我该重读‘请’字?”

到底是殷社的人,几人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方才闲聊的氛围瞬间严肃起来。他们谁也不说话,就好像最终目的是要激怒公安厅的刑侦科科长。

“这不太符合流程吧。”

有一人穿过船员之间,向羿昭辰走来。他看上去正值中年,脸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他凹陷的眼眶中,似乎有鹰的眼睛在闪烁。

“流程?”羿昭辰冷笑了一声,“呵。你们靠岸的时候,也走了流程?”

“据我了解,警察只需在码头维护秩序,没必要跑到船上来指指点点。如果什么货物给碰坏了,或者莫名其妙多点儿违禁品,咱们上哪儿说理,是吧?而且,羿科长,我没记错的话,您应该不负责海事吧?”

羿昭辰慢悠悠上前两步。他碾碎脚下一片红色的花瓣,汁液在甲板上洇开暗红痕迹。之前眼尖的那人想说,这的确不是纸呀,却在此刻把所有话都塞回肚里。

羿昭辰与中年人对视,瞳孔在晨光中收缩成针尖,如同锁定猎物的掠食动物。他扶正了本就不歪的警徽,一缕金光反射了破雾的晨曦。海风冷而锐利,他的目光也冷而锐利。

“你的意思是,我特意整点儿赃物,丢到你们船上栽赃陷害?别搞笑了。你们就这么看待曜州的公安机关?”

“咱还是等海事部门按流程走吧。”

“不必。曾经负责检查放逐玫瑰号的人,正在接受调查。特殊时期特殊办法。你就当是上头特批的。”

“文件在哪儿?”

“你别敬酒不吃。我现在畅通无阻地来到这儿,站在你丫面前,你就该动动脑子想想是怎么回事。”

“羿科长眼镜链子真亮堂,怕是海关总长办公室那盏黄金台灯的边角料打的吧?唉,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看来在这个拼人脉、拼手段、拼钞票的时代,殷社还是略逊一筹哈。但若我们不配合呢,刑侦科科长?”

这下又将羿昭辰逗笑了。他用关节擦了一下鼻翼,背着手在附近转了一圈。甲板下隐约传来金属管道的共鸣,仿佛巨兽的心跳。

“除夕一早,从殷社的船上发现了船员的尸体,惊动了曜州公安警视总厅。这种事儿够不够让各大报社加班加点,争取年三十曝光一轮?头条我都想好了——《放逐玫瑰凋零夜,海上浮尸贺新春》,九爷看了准保发双倍抚恤金。”

他笑着,用指背弹了弹中年人的胸口。太阳升起,云开雾散。羿昭辰背光的影子笼罩在对方的身上。后者只是维持着长者特有的、沧桑的笑,以将一切疑虑咽下去,留给同伴们可靠的背影。年轻的船员喉结频繁滚动,仿佛吞咽不下卡在嗓子眼的恐惧。有人反复掰弄生锈的栏杆,铁屑簌簌落入海水。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出发前,他们就已经向九爷确认,这次未申报的入境真的能畅通无阻?麻烦果然找上门来。可九爷信誓旦旦地点头的模样,仍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她摩挲着红玉扳指说“放心”时,恰逢篝火闪烁,啪嗒一声,她的脸便似笑非笑。火星划出红线,像一道未卜先知的谶言,熄灭在她厚重的衣角。

至少,绝不能让羿家的人进入深层船舱。维持虞颖生命状态的设备,若是碰歪了一根管子,都怕要被降罪。可是专业的工程师留在了岛上,没有和他们一起返航。没办法,那里同样需要技术支援。人员折损严重,一切早就脱离预期。

但可能仍在九爷的计划之内。

但愿。

中年人没搭话。就算再怎么经过大风大浪,再怎么训练有素,面对这种以拷问为生的家伙他也难以招架。殷社毫无准备,再怎么应付也只是拖延时间。

定是看出了他们的难处,羿昭辰也不勉强。他摊开手,换上一张老好人的面孔。

“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刁难您一个打工的,没意思,更别提后面几个弟兄。不如直接传九爷来,咱借一步说话。若是觉得我一个小小的科长不够格,叫她手下那位跟班一起唠唠也可以。有什么好烟好酒,都可以招呼上,咱慢慢聊。”

于是,几人都明白了。公安厅是笃定九爷不在船上。另外,他也是通过这番话,测试曲罗生在不在这里。出现叛徒的概率绝对为零,这一切都是他按照这不同寻常的返航时间进行的计算。或者,他身后那个人的计算。或许早在登记出港的时候,海关中羿家的眼线已经向主家同步了情报,放长线,钓大鱼。

说这番话,摆明了是欺负人。

一阵高亢的笑声撞碎在金属舱壁上,像一串血珠滚落甲板。

从高处的金属阶梯上款款走下的,正是方才被提名的女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貂绒大衣披在身上,下摆露出一小段儿鲜红的旗袍内衬。她指尖的白色扇骨“咔”地弹开,露出绢面绣的繁复花瓣,层层叠叠,如人脑的沟回。

“羿科长还是这般勤勉,年关将近还惦记我们。可惜我这身子骨太弱,怕冷,最受不得海上的穿堂风。不如您这就随我进到船舱,咱们好烟好酒,好生招待。”

瞳孔下意识缩小——但震惊的绝不止羿昭辰一人。就连殷社的船员,也完全没能想到,殷红殷九爷本人竟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是,他们在看到九爷身影的那一刻,便将全部的疑虑咽了下去。往日的心理素质训练在此刻发挥了很好的价值。羿昭辰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每个人,都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摆给他看。

中年人忽然换上笑脸,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烟来。羿昭辰接了过来。中年人又取出印着殷社标记的火柴盒,露出虎口的陈旧枪茧,点火的手指却稳得像个足斤足两的屠户。

殷红走到羿昭辰的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香水味混着船货的混合气息涌来,甜腻中带着异国的香料味、磅礴的海风味,还有尸检台的福尔马林味。他稳稳地站在那儿,但皮鞋跟的重心已经不稳。鞋底碾碎一片花瓣,汁液渗入钢板接缝,如同船体在渗血。

“九爷说笑了,例行公事而已。”他抽出登记簿,笔尖在“特殊货物”一栏悬停,“不如先从您这位‘意外乘客’开始?毕竟出港记录显示您仍在南国度假。”

殷红用扇骨撩开他额前碎发,冰凉的骨片擦过太阳穴。

“哎呀,海上的月亮总催人老,异国的饭菜也没有半点家乡的风情。这不是突然惦记起咱们曜州的点心来。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便赶回来,了却了心愿再继续度假也不迟。”她突然压低嗓音,吐息拂过他耳廓,“或者……羿科长想亲自验货?”

羿昭辰恍若未闻,笔尖稳稳落纸。

“那么,请九爷命令全体船员,移步检疫室吧。曜州这远离战乱纷争之地,受不起瘟疫这般大敌。”他抬眼瞥向殷红后方一位因紧张而颤抖的、瘦弱的年轻船员,“他这情况,该不会是蚊子咬的?可不是季节。”

白骨扇面“唰”地合拢。一滴冷汗从年轻船员的下巴坠落,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炸开成灰绿色霉斑。阳光如探照灯刺入九爷的瞳孔,照见她眼底转瞬即逝的猩红。

“真让人困扰。”她忽然咯咯笑起来,貂裘滑落肩头,“我原打算送您份年礼呢。您若不给咱这机会,实在枉费殷社一番赤诚之心。这次走得太急,不算正式归乡的时节。既然失了惊喜,不如直接请您列个单子,咱照着送,也算能合心意。哎哟,光站在这儿多没劲呢。不如就近去绯夜湾,我带您吃顿便饭。”

殷红指尖的白骨扇划过羿昭辰肩头,在警服上勾出一缕金线。远处又有邮轮入港,汽笛声惊起一群海鸥,羽翼割裂的白云正滴落进她瞳孔。

“您看,”她又用扇尖指向船员们,“兄弟们海上漂泊这么多时日,给家人带了不少新鲜的年货,放不得。就让这帮小年轻先把货搬下去,免得烂在船上,那味道可不好受。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你看着,惹不出什么风浪。若谁有什么小动作,你替我教训便是。”

“也好。谁不知道九爷面子够大,不服从安排,岂不是打了殷社的脸面?”羿昭辰爽快地挥手,对身后的人说,“收队!”

船员们开始卸货。裹着红绸的木箱撞击甲板,发出空腔共鸣的闷响。抬箱人哼着傩戏小调,腕骨突出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断口处焊着锋利的船用铆钉。

羿昭辰的视线不由得追随过去。

“在看我的嫁妆?”殷红的骨扇抵住他的下颚,“都是些南洋巫医炼的安神香。留个便条儿,改日送你夫人。”

羿昭辰的目光从货箱上移开,却挪向黑洞洞的船舱深处。

“您那位身手不错的贴身护卫……当真不饿?”

“就让他留守在船上,等我便是。您看,我舍得被他晾在这儿,还不算对公安厅——”扇柄再次掠过羿昭辰的侧脸,“和您最大的信任吗?”

羿昭辰不再多言,随她走下船去。殷红回过头,只对那满目茫然的中年人说:

“我们九天国见。”

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中年人的指甲抠进掌心的旧枪伤,喃喃重复九爷最后的话。

一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站到他的身边,他便对他说:

“去,给船长带话。卸货后,立刻启程。”

船体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哀鸣。羿昭辰回过头时,正看见放逐玫瑰号的烟囱喷出一缕黑烟。那烟尘在空中扭结成类人形轮廓,仿佛有透明巨灵蹲踞在桅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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