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0章 黄雀（1 / 1）
莫惟明把车票递给梧惠时候，她眼睛瞪得老大，能塞下两个八月的李子。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门路。”她的指尖反复摸索着下周的日期，“真是小看你了。”
“白科长让我交给你的。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白科长？你们什么时候见过的？”
“三天前。有些……工作上的事，碰到了。他特意问了你的事。他也猜到你在殷社的船上。而且，白科长还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便在外活动。这张票是今天早上寄到医院的，我特意来转交给你。记得说谢谢。”
“真是太感谢白科长了！”
“……”
莫惟明懒得跟她计较。公历三月初，天气只在雨后暖了一瞬，隔天就冷得发慌。但莫惟明没有脱下外衣的理由并非如此。绯夜湾的暖气是很足的，甚至让他热得冒汗。莫惟明只是传达出一种随时就要离开的信号——他还是不喜欢这里。
“咦，不对呀。”还没高兴半分钟，梧惠就放下举着火车票的手，“我刚还在想，如果是公安厅的人，知道我家乡也不奇怪。可、可这不是我的名字呀。”
“因为你是失踪人口啊。”莫惟明无奈地解释，“用你的名字买票，不是太奇怪了吗。遇到突击检查，或者翻阅订票记录的时候，有你就太不正常了。不过名字是假的，你不用太担心。车票预售制才推了不到十年，若想普及实名购票，大概还要很久。沿途真遇到军警抽查，你可别忘了你的假名字。”
“好……我会记住的。可、可我没有假证件啊？”
“那就祈祷不要查到你。或者你表现得自然点，就说忘了，不是特殊情况也不会刁难一个小姑娘吧。实在不行，你请曲罗生这两天帮你造一个便是。”
梧惠将车票收进口袋，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里。
“这辈子真值了。”她突然这么说。
“又怎么了？”
“能让公安厅的人帮买票，又让黑道的人替我办证——还提供食宿。这二十多年，真是没有一次苦是白吃的。”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莫惟明本想这么说的，但，好像一般人还真是很难混到这个份上。还不是拿命换的？谁能想到十多天前，他们还在遥远的岛国上啜饮成分不明的树皮肉汤。
“说到食宿……”大概是判断出一时半会还真走不了，莫惟明脱下了大衣。这里热得让人发晕，他疑心自己什么时候一氧化碳中毒都不知道。“你不回去吗？你还打算在殷社的地盘上赖多久？不能九爷不在，你就真当自己家了吧。”
梧惠刚放松地躺下去，这番话可像是踩到了她的尾巴。她立刻弹直了身子。
“说起这件事我就来气。你当我想呢？你知道么，前些天莫恩来过，他说——”
“莫恩来过？？”莫惟明也马上坐直，“你上次见面怎么没告诉我？”
“还不是看你急着上班！你知道吗，他光明正大让曲罗生带进来的。他大老远特意来一趟就为了告诉我，我房子没了！”
这一瞬间，莫惟明想了很多。他进行了一连串快速的分析，终于冷静下来。
“既然能跟你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他应该也没受什么伤。没事就好。”
“反正没什么明显皮外伤——什么叫鸡毛蒜皮的事？”梧惠计较起来，“我可是出大事了！我没地方住了欸！九爷给我的赔偿再多，也不够我买套房的。”
“在曜州买房，你是疯了吗。这话连我也不敢说。去贫民区看有没有你一席之地吧。”莫惟明缓缓坐在她的对面，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住惯了酒楼，也回不到过去的日子。”
“这叫什么话？”梧惠把白眼翻了回去。
“不过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交房租吗？”
“那也有押金在啊！反正他跟我讲，他回去帮我看过了。我住的那个房间，给彻底清空了。倒不是房东扔的，是公安厅。因为被登记为失踪人口，所以财物被暂时保管了吧。我思前想后一整晚，庆幸自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证件也随身带着。丢就丢了，不在乎。”
“这样吗……公安厅大概不是图值钱的东西，而是想找可疑的东西。既然你说没有，那就好。他们大约也想等你去找房东的时候，联系公安厅，好及时掌握你的动态。”
梧惠嘀嘀咕咕的。
“管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星徒。”
“九爷是，她也被‘管’了，但是——她还没回来。”
“曲罗生似乎不是很担心的样子……”
“他根本不知道担心为何物吧。”
“也、也是。”
梧惠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衣摆。莫惟明其实能看出来，她并不是真的因为有钱而开心。只是因为这的确是通常认知上值得欣喜的事，她才拼命抓着不放，不断告诉自己，现在的她应该为此而快乐。人活着，还有钱拿，其他的都是小事。
实际上，她一刻也没放下曾经挂念着的人和事。
“反正你还有一周就回去了。”莫惟明开口道，“如果你住腻了这边儿，可以暂时去我那里待两天，还有个客房。别弄乱我摆好的东西就可以了。”
“是不是还要付你房租？”
“对，还有伙食费。”
“不忘初心啊你。”
说到这儿，梧惠停顿了一下。她真的差点忘了，一开始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要去吗？我价格很公平的，按日结算，没有附加费用。饭钱，就按照食材原价吧。朋友一场，就不收你加工费了。”
梧惠斩钉截铁地说：“容我拒绝。”
莫惟明竟露出了一丝惊讶，就仿佛在问：这么好的条件你居然拒绝？
梧惠的指尖随意地划过沙发扶手的玫瑰绣纹，嘟囔着：“你那里，床单被罩全是白的，跟医院病房一个样。尤其是你个小屋子，背阴，停尸间一样冷得慌。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勾起去年的回忆了。”
“啧。我就问问，又没请你来？你还挑上了。去年也没有亏待你这张嘴好吗？我们配药的要求相当严苛，更不用提这些食材和调料——精确到克，酒楼的大厨也做不到。”
“你懂不懂少许和适量的含金量啊？”
“变量太大能有什么好结果。”
“人生就像做饭和吃饭，是一场豪赌。”
“我就说你在赌场住得太久了。”
上一次像这样轻松地互相调侃，是多久前的事了？他们分明还记得在研究所一同逃亡、一同被困、一同深陷恐慌又劫后余生。在这富丽堂皇的房间，那些溶洞深处的、走廊落石下的、封闭车厢里的黑暗，都成了明日黄花。
梧惠也是能认识到这一点的。沐浴在曜州的空气里，一切铅华也显得可爱，每一次活着的呼吸都难能可贵。她忽然露出一线恍惚，似是喃喃自语。
“原来，才过去了一年吗……”
“……是啊。”只是一年而已。
门外响起敲门声，梧惠起身去开。从门缝里露出头的，是穿戴整齐的羽。欧阳站在她身后，两人都暂时没有进来。梧惠将门彻底打开，招呼他们。
“别站着呀，快进来坐。欧阳你怎么也来了？”
“嗯。我答应她回去的时候陪她一起。我们一会儿就要走了，特意来打个招呼。没想到莫医生也来了。”
“欸……你们听了多久了？”
“大概是莫医生请你去住他家的停尸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梧惠推了欧阳一把，他佯装没站稳，向后退了好几步。梧惠看向羽，羽并没有被逗笑。原来是要回去了吗……难怪她露出那种熟悉的、怯生生的表情。
莫惟明问：“这就要走了吗？不和殷社的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曲先生说，九爷交代羽小姐来去自如。如果想回家，尽快回去便是，免得让公安厅的人来抓住，到时候也就不好走了。羽小姐还是尊重公安厅流程的，但比起直接过去，她还是想先回霏云轩……让家里人带去的好。”
“这样啊……”
几人正说着话，从漆黑的走廊外忽然浮现一个身影。曲罗生进了门，止了步。莫惟明首先看到他，其他人注意到他微妙的神色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家伙走路从没有声音，神出鬼没的。这段时间，他很少来打扰，梧惠暗想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曲罗生的目光很快扫过几人，在穿戴整齐的羽身上多停留了半秒。接着，他做出标准的“请”的动作，对几人说：
“事发突然，还请诸位移步二楼丹霞厅。我们已请人安排茶点。虽然过了晚饭的时间，各位就当是宵夜，以作消遣。”
“怎么突然……”梧惠不自觉地攥住袖口。
“我的老板回来了。”他的笑意更深，“但我接她的时候……她太过疲惫，不便上来亲自会见各位。还请稍作等待。”
羽暗想，再怎么说一路受到殷社的照顾，既然正主回来了，自己怎么也该在走前打个招呼才算礼貌。只是她注意到，梧惠的神色十分不安。莫惟明清楚她在想什么，她一定在担心九爷有没有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
“该、该不会有什么疲劳审讯的手段吧？太过分了，我就知道录个口供怎么这么多天，一定有诈。他们怎么敢的？不对，既然你们没有动作……”
“哈哈哈。感谢梧惠小姐对我们老板如此上心。”曲罗生微微欠身致意，“您放心。只是她需要配合调查，多花了些时间。她是乘公安厅的车子来的，羿昭辰羿科长亲自送的她。”
欧阳惊异道：“公安厅的车子开进千华巷……我都能想来大伙儿要议论成什么样。尤其看到九爷从车上下来，肯定有得说道了。唔……也不能让九爷一直等着，我们快下去吧。”
他说得不错，几人都表示赞同。他们随曲罗生走到二楼那间会客厅，一进门就看到满桌琳琅的茶点。糖香与果香的复合气息弥漫着，女式香烟的味道夹在其中。大概距离曲罗生离开她只是一根烟的工夫。殷红将烟按在深红发黑的玻璃缸中，微乱的发丝间露出与曲罗生描述相符的微笑的倦容。
她斜倚在丹霞厅的紫檀雕花榻上，旗袍的珍珠扣松了一颗，调整领口时指尖的扳指在烛火下泛着药液般的幽光。
“各位坐啊。呵呵。”
她抬手时腕骨发出细响，似是刚卸下镣铐。梧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联想，但她相信九爷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受到不公的待遇。
欧阳替羽拉开酸枝木椅，指腹在椅背雕的睚眦兽首上顿了顿——龙睛处有道弹痕。莫惟明注意到他一瞬的停顿。正是这样的细节……实在太多了，他才不喜欢这个地方。
“您的气色……”
欧阳刚开口就被杯盖与茶盏的摩擦声打断。殷红吹了吹汝窑杯里，铁观音的血色茶汤。
“他们只是问了些船务往来的旧账。”九爷端起茶盏时，手腕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不知是否刻意，“羿家的人总是很热情。一不小心，就聊得太久，忘了这里还有重要的客人。招待不周。但还是希望各位玩得尽兴。”
梧惠听到细微的声响。她侧过头看，发现曲罗生已将房门从内部上锁。门后立着面等身镜，镜框上的螺钿牡丹缺了三片花瓣，水银镀层早已斑驳，映出的人影仿佛浸泡在血池。锃亮的皮鞋踩过镜前光斑，鞋尖朝着梧惠的方向，她赶忙回过头佯装品茶。只是这个时间……九爷大约还不够累，要拉着大伙儿陪呢。
梧惠小小地抿了口茶，只一抬头，惊觉曲罗生已经出现在九爷身后，鬼魅般轻盈无声。什么时候？他无声无息地贴墙而立，仿佛与博古架的阴影融为一体。
“不要紧张……我只是听小曲说，大伙儿难得都还在，就想着随便聊聊，换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