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3章 虚假繁荣(1 / 1)
船头破开浓雾时,两座石阙如巨人的肋骨刺出水面。
莫惟明仰头望去,阙顶蹲踞的嘲风兽双目嵌着明珠,龙鳞纹路里爬满青苔,每片鳞隙都渗出细密水珠。施无弃的竹篙点在阙身斑驳的铭文上,霎时,熔金般的光辉在纹路间流过。刹那间千万条金线顺着水流织成网,裹着一叶扁舟滑入阙门,水面划开裂隙般的涟漪。
雾霭褪去,两岸白墙绵延如无字长卷。青瓦檐角挂着青铜编钟模样的风铃,却无一丝声响。垂柳绿得过分均匀,像是被天工用尺子量着裁出来的,枝条垂到水面激不起半点波纹。
莫惟明觉得这江非常的宽,可他又能清晰地看到岸边的每一处细节。路过一树梅花,有花瓣直直坠下,却飘落在莫惟明的肩头。他嗅到檀香而非花香。偶尔听得几分婉转的鸟叫,却不见鸟影。
这时令并非莫惟明认知中的那样,可周遭微冷的温度,倒是提醒他现在还未回暖的事。可说不定这里一直是这样清冷的……天上又没有太阳。
“等等……太阳呢?”
“你注意到了?”施无弃微微惊讶,“很多人半晌反应不过来。不过,像你这样有幸进入蚀光阙幻境的人类,上一个……也过去很多年了。”
“我从一个……也没有太阳的地方回来。”
莫惟明还没对他进行详细的解释,但他已然浑身不自在了。
江里的金线并没有消失。再看过去时,它们都成了水面漂浮的纸扎金元宝,把整条河染成融化的蜂蜜。
莫惟明继续观望两岸。诡异的是,当他望向某扇雕花木窗时,那窗棂跟着船移动三寸。所有临水的宅院都没有门,只有不断重复的漏窗纹样。
施无弃又说:“对了,别数柳枝,这里的数术是乱的。”
本来莫惟明并未注意。他这么一说,仿佛是在刻意提醒。莫惟明的“强迫症”发作了,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在意起来。果然,默数到第十三根枝条时,对岸的柳树突然多出一杈,断口处渗出的不是树汁,而是混着金粉的朱砂。
他猛回过神,发现一切又变回了认知中的颜色。
莫惟明有些发晕。他慢慢地降低重心,坐在了船上,而不是像施无弃一样站着。竹篙自己动着,谁也不需要控制什么。刚坐下来,他又有些想吐了,可这江面分明毫无波澜。他有些害怕,他担心自己果然还残留着什么属于父亲的特性。
“我有时候真的会忘记……你是一个妖怪的事。”
施无弃回头笑了一下。“这证明我融入得很不错啊。”他抬起手,接了一片梅花,“不过……终究也会有离开的那一日吧。”
“离开?去哪儿?”莫惟明没明白。
“人间之外的地方。”
他说得轻描淡写,莫惟明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传说中的百骸主本就去过人间外的地方,才得到一双被地狱火淬炼的眼。”他说,“虽然我看您现在……”
仅剩下一只眼睛。他没有说下去,似乎意识到这好像有些不太礼貌。但如果是朋友,倒也算不上冒犯。施无弃当真挺轻松地回答:
“我用那个眼睛从蛇妖手中换了点东西,那时候的我非常需要它。红石,也许你听过。过去人们以为它生于竹节或者鱼腹,后来知道,还生于蛇脑。因为……赤真珠,你一定是知道的,它就诞生于蟒神的头颅之中。”
“红石……”莫惟明想起梧惠说的事,追问道,“我知道这种状如其名的东西。它好像能将人或者物的存在感淡化,以躲过侦察者的耳目。它好像是十分稀有的东西,但是我们在我父亲……在南国的研究所发现许多。”
“嗯。是有害生物区的部分吧。”
“您竟然知道禁区?”
“是的。毕竟这个想法,还是我向他提出的。”
“什、什么想法?”
莫惟明的心脏传来阵痛,随后便是无止境的寒冷。施无弃不是说,和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往来吗……不对,他的确说,他们在很多年前见过。多少年前?又聊了些什么?莫惟明意识到比起这些真正的长生者,他还有太多没能理解的东西。
“哦,你别误会。”施无弃转身解释着,“我并没有参与过你们研究所的建设。只是你的父亲……曾经问过我,他想要寻找一种能够隐匿踪迹的方法。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说并不是为了什么人死而复生。他果然是知道我的事的。大概是出于对同为长生者的好感,我告诉了他,我当年藏匿绀香梅见的方法。”
“正是红石吗……”
“嗯。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灵力的结晶。这种结晶有很多种,红石是其中特殊的一种。它会因为这种高浓度的灵力,影响周遭的灵场环境,就好像一种迷彩掩饰其本身的存在。”
“所以……对于巨大的物品或场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加大数量,并且分散各处。”莫惟明听明白了,“根据现场的风水挑选合适的节点,采取特殊的阵法,可以提升效率,减少数量要求,强化这种扭曲……父亲就是这样解决的。”
“嗯。简单而天才的创想。可惜当时他没有告诉我,或者没有立刻想出来。否则,我一定会长期关注他的。那时候的我认识许多长生者,后来渐渐不联系了——我知道他们都出了意外,或是正常地老去了。再后来,他低调了很长时间……大约也用红石隐匿踪迹。我以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
莫惟明一时没有说话。他知道,再怎么思考自己出生前的事也没有用。小舟不知不觉间靠岸停下。施无弃先走上了岸,莫惟明站起身紧随其后。他忽然回过头看,发现那一叶扁舟渐渐下沉,直到完全没入水中。但江面上依然一点涟漪也不曾有。
他们来到一座楼阁前。
推开褪了色的乌木门,跨过门槛的刹那,百盏连枝灯自廊柱次第燃起,烛芯爆出的青烟凝成飞天髻的轮廓。分明是白日,藻井却缀满星宿。大堂十二扇紫檀屏风皆绘满夜宴图,可画中人物的眼珠竟跟着人动。
当莫惟明望向弹琵琶的歌伎,那女子脖颈突然扭转九十度,怀中琵琶的蟒皮纹路化作无数张缩小的哭脸。
施无弃提醒道:“前朝旧梦,最忌对视。”
八仙桌铺着联珠纹锦缎,银鎏金酒盏里晃着蜜蜡色的光。冰裂纹茶具,盏底沉着朵永生莲——花瓣是用少女指甲染的蔻丹拼成。茶汤倒映出二楼雕栏上蹲着的石狮。抬头望,二十四幅缂丝帷幔无风自动,每幅都绣着不同时辰的日晷影,晷针投下的阴影却始终指向子初。
最骇人的是回音。莫惟明的靴跟叩在青砖上,荡起的回声不是脚步声,而是女子轻笑、觥筹交错、甚至刀剑出鞘的混响。他转身时瞥见楼梯转角立着面等身铜镜,镜中映出的自己竟穿着圆领澜袍。
莫惟明猛然回头,发现所有屏风画中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食指竖在唇前。而藻井的星图不知何时换了方位。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明明在这富丽堂皇的古建筑内,一个活人也不曾见到,他却觉得自己正被无数双眼睛所凝视着。
“您可能就觉得有些不适。”施无弃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蚀光阙内藏匿了大量的妖怪。但请放心,它们只是尸体罢了,并不能凭借自主意志活动,甚至伤人。它们有时候就这么默默存在着……基本无害,还请放心。基本吧。”
他重复了一遍,这让莫惟明的不安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传闻百骸主有收集尸体的兴趣,果然是真的。我以为是什么野史。”
“我当然有自己的打算。那些凡夫俗子又懂什么?不过,”施无弃回想着,“我倒是认识一位狐狸精。他活了挺长的岁月,将自己所知的事悉数记录下来,甚至编撰成册。即使到了如今的年代,很多关于十恶的故事,都是以他的那版为蓝本,广为流传。他笔下的东西,可信度非常高,影响力也很大。我猜你一定读过他写的东西。”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莫惟明快要忍不住了,“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别急。唉,现在的年轻人……”
莫惟明不想同他争吵,只是站在一旁干瞪着眼。施无弃带着他走上楼去。莫惟明跟着不知爬了多少层,这栋楼似乎比外面看上去要高得太多。更为神奇的是,体感上,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上十几层楼了——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只是施无弃速度太快,他总要被甩下。
终于,他们来到了建筑的顶层。整个房顶都是一座凉亭,角落摆着一张八宝桌。施无弃走到边缘,莫惟明紧紧跟上。放眼望去,整座镇子的场景都尽收眼底。
是、是镇子吧?
莫惟明分明记得,来时的街上空无一人。可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且这些“人”不同寻常,一个两个都展现出妖怪的特质。过于庞大的身躯也好,不正常的比例和构造也好,残留着兽的绒毛与尾巴也好……这些人来人往的场面也是一样。看似很远,却又像是近在眼前。
真是静谧而可怖的繁荣。
施无弃缓缓伸出手臂,莫惟明听到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再扭过头,却看到施无弃正牵着墨奕伸出的手,似乎在迎接她的降落。
……那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莫惟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摘下眼镜,只看到施无弃抬着的手臂上,停落着一只黑色的什么鸟。他视力再怎么不好,也能判断出这是个乌鸦的轮廓。看向远处也是一样。那如不断复制的规整的白墙黑瓦,那络绎不绝的往来行人,都变得如海市蜃楼般迷离扭曲。
他重新戴上眼镜,看到墨奕端端地坐到了八宝桌的对面。大概是已经足够熟悉,这孩子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只是在人类面前——尤其是成年男性,她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
“你竟把她藏在香炉的幻境中,的确高明。”莫惟明忍不住赞叹,“可是……既然这里是安全的,你为什么不把她一直藏在这儿呢?”
“你知道的,如今灵潮衰退,烟境的空间也在不断缩小,而且面临着随时崩塌的风险。这就好像让一个人住进危楼之中,你会愿意吗?活过了今天,明天的风险只会更重一分。”
“原来如此……”
“再者,我刚才也告诉你了——这里是安置与我交易过的、死去的妖怪尸体的地方。你会乐意天天生活在一堆尸体之中吗?”
莫惟明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我曾在停尸间值班,还挺喜欢那种安静的氛围……”
施无弃和墨奕相顾无言。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是不想这样的。何况她是只鸟儿,喜欢自由。她更愿意在广阔天地里寻找同类,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不愿意终日与同类的亡骸为伴。这没有意义。”
“抱歉……”
莫惟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过,两人也没和他计较。施无弃只是问墨奕:
“我需要的东西,你帮我找来了么?”
墨奕没说话,而是翻出一个黑色的布口袋。莫惟明看着她,将口袋里的材料一股脑倾倒在桌上,发出类似于蚌壳与赛璐珞摩擦的、清脆如泉水的轻盈声响。
“这是……”
他露出不明所以的模样。施无弃简单地解释着:“不是要确定徽章的遗落时间么?这正需要借助法器的力量。虽然在外面也可以,但我不想留下施术的痕迹。现在羿家的嗅觉敏锐成什么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莫惟明总觉得这话有点怪。就好像他们不是一帮警察,而是一群警犬。
似乎有些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