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用兵之道要在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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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师顺率领部众数千人,迎冒寒风,绕行巨野泽北岸,过了平陆县境,转而向南行进。

时值冬月,平野萧瑟,风物凄清。

这一日下午,前方地势渐起,山影层叠,却是梁山在望。

自远处观之,梁山山脉於鲁西南平原之上隆起,虽不甚高,却因在坦荡地势中陡然耸峙,也自有一番雄浑气象。这条山脉由虎头峰、雪山峰、青龙山、郝山峰等几个主峰和几条支脉组成,东西、南北皆四五里长。冬日木叶尽脱,山色灰褐相间,在天际线处勾勒出起伏的轮廓。

其之南麓起伏绵延,末端距巨野泽不过二三十里。

由此处往郓城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行山南官道,较为便捷;二是绕行北麓,远上数十里。徐师顺照例先遣探马,前行哨探,自领主力沿官道缓行。

行不过数里,探马奔回急报,滚鞍下马,衣袍沾满草屑:“禀总管,前方五里外出现一支兵马,约二三百人,多为步卒,只有十余骑兵,打的是‘骠骑将军田’字旗号,似是汉军游军。”

徐师顺心中一凛,急令全军止步,召集麾下将领议事。

来的四五人都是他的心腹,或是族亲,或是他昔日为任城大侠时的爪牙。

众人围作一圈,徐师顺再细问探马。

探子补充说道:“对方队伍不整,瞧着散乱得很,旗号歪斜,不像精锐。”

一将说道:“田字旗?莫非是田留安这厮?”

说话的是徐师顺从兄徐师利。

又一将怔了怔,粗声问道:“田留安?可是章丘的田留安?”

此人是徐师顺为任城大侠时的得力爪牙,名唤张猛,以悍勇闻名乡里。

徐师利说道:“不是他还有谁!数月前就听说,因王薄的缘故,他也投了汉军。”

却这田留安本是章丘地方豪强,乱世中聚众自保,与王薄素有交情。王薄投汉之后,他也率部归附,如今在高曦麾下听用,任右五军总管。

张猛闻言大喜,向徐师顺进言,说道:“总管,若是此人,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功劳?俺知他根底,在章丘一带虽有些名头,却不过是寻常角色,并无真本领。若真是他,容俺率几百儿郎杀将过去,不消半炷香功夫,定将他生擒来献!”

徐师顺默然不语,只是皱眉沉思。

张猛见他迟疑,又问:“总管可是有所顾虑?”

徐师顺望着前边,官道蜿蜒,右边十余里外,山林枯枝嶙峋,左侧一二十里外,泽水寒光潋滟,说道:“田留安自不足虑,但进犯郓城的汉军主将高曦却非易与之辈。俺多次与你们说过,此人原是府兵军将,从军征过高句丽,并立下过大功,只因得罪了人,不得升迁,反遭贬抑。如今为汉军大将,麾下大刀兵凶名在外,窦建德、宇文化及都不是对手!”

徐师利了解这位从弟,听出他话中深意,问道:“阿弟是担心田留安乃是诱饵?”

徐师顺颔首说道:“正是此意。此地距郓城尚有近百里路程,汉军游军出现在此,岂不蹊跷?”

徐师利笑道:“阿弟,你未免多虑了。我军来援郓城,高曦必然知晓。既然知晓,派遣游军探查我军动向,再正常不过。田留安部出现在此,有何奇怪?”

这话说得在理,诸将纷纷点头。

但高曦威名太盛,徐师顺思前想后,仍觉不安,不敢大意,终断然挥手,说道:“不管这数百汉兵是不是诱饵,都需谨慎应对。传令全军,不必理会,后撤改道。”

诸将愕然。

徐师利追问说道:“后撤?”

徐师顺心意已决,说道:“这条官道不能再走了。保险起见,宁可多走些路,绕行梁山北麓。”

诸将更是愕然。

徐师利说道:“阿弟,绕行可是多走好几十里!”

“便是多走几十里,也比中了汉军埋伏强。”

张猛素来悍勇,当年为徐师顺爪牙时,曾当街杀人,最是胆大不过,此刻忍不住说道:“总管,何必惧他高曦?他再有威名,咱们也不是吃素的!便是高曦亲来,俺也敢冲他一阵!”

徐师顺扫他一眼,斥道:“你当高曦是等闲人物?他麾下大刀兵列阵进战的威势,你可曾见过?我听闻过,一刀劈下,连人带马都能斩作两段,你当是说着玩的?”说罢不再多言,厉声令道,“不必再议,依令行事!”

张猛虽心有不甘,也不敢再争。

诸将只得传令下去。

数千人的队伍如长蛇般转向,碾着枯草,循原路后撤,改道梁山北麓。

……

梁山南麓,一处隐蔽谷地中,数员汉军将领立在高处,向北眺望。

从午后等到日头西斜,始终不见徐师顺部的踪影。

直到暮色将至,远处才扬起尘烟,渐行渐近,却是田留安率领数百士卒悻悻而返。

——果然被徐师利、徐师顺等人猜中,这支部队确是田留安的部曲,也确是汉军派出的诱饵。

田留安策马至谷口,见几位将军已在等候,慌忙翻身下马,感到近前,面露惭色,叉手行礼,向其中一将禀报:“彭将军,贼子不肯上当,如之奈何?”

他本是章丘豪强,所部确非精锐,此番奉命诱敌,本欲立功,却徒劳而返。

这位“彭将军”,即彭杀鬼,改制后,现任高曦军中左一军总管。

此次伏击徐师顺部,由他主持。

身旁几将,分是受他节制的左二军总管王憨儿、右四军总管王小胡、车骑将军独孤曷。

彭杀鬼浓眉紧锁,说道:“没上当?徐师顺部现在何处?”

田留安答道:“据斥候所报,已绕向梁山北麓而去。”

梁山周边多是平川,唯有南麓因靠近巨野泽,可供设伏。

若徐师顺宁肯绕远路走北麓,汉军的伏击计划便落空了。

独孤曷听的此话,大失所望,先是瞥了田留安眼,说道:“怎连个诱敌都做不到!”随之又骂骂咧咧地说道,“直娘贼!这徐师顺忒也没胆!”转向彭杀鬼,问道,“这可怎生是好?”

彭杀鬼望着渐渐沉下的日头,再望望暮色掩盖下的梁山,眉头拧成个疙瘩。

如前所述,王小胡本窦建德部将,改制后,归高曦统带,他见彭杀鬼半晌不语,建议说道:“将军,北麓地势开阔,没法设伏,且将入夜,若贸然追之,恐反遭其伏,要不就收兵回营?”

“只能如此。”彭杀鬼也无别法,便令道,“先遣快马禀大将军,就说徐师顺绕道,伏击未果。”

……

彭杀鬼的军报送达时,已是夜半三更。

高曦尚未就寝,正在帐中对着新绘制成的郓城城防图,沉思攻城方略。

闻报徐师顺未曾中计,绕道梁山北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徐师顺这般小心!

高曦捻着颔下胡须,琢磨了会儿,吩咐帐下亲兵:“去看看萧长史、张参军、吴道行、窦仁忠歇下没有,若还未睡,请来议事。”

如前所述,吴道行与彭杀鬼一样,都是高曦旧日袍泽,现任右一军总管。窦仁忠则是屈突通部的降将。比起军中其他将领,吴道行、窦仁忠颇有谋略,高曦常与二人商议军机。

不多时,四人陆续来到帐中。

高曦将徐师顺绕道之事告知众人,点着郓城城防图,说道:“本欲先歼徐师顺部,却不意此贼不肯入彀。计既不成,当另作图谋。现所忧者,我军在城西、城南皆已筑营,而城东滩涂遍布,不利立寨。徐师顺部一旦来援,极有可能在城北扎营。若其在城北立足,便可与城中守军、城西贼营三面呼应,形成更强的犄角之势,使我攻坚之时,难免分心。公等有何高见?”

吴道行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贼倒是谨慎。料之,他必是被大将军威名所慑,畏惧不敢进,故此诱兵之计未能见效。但这未必是坏事。他既然这般畏惧大将军,不如便待其兵至郓城北面后,我军趁其绕道兵疲、立足未稳,当即击之!必可一击而破。”

高曦见窦仁忠等人不语,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窦仁忠抚须说道:“大将军,此策非不可行,然有一虑。若我军攻徐师顺部时,城中、城西贼兵出援,我军恐陷腹背受敌之境。”

萧绣、张文焕是文士,没有军略,只觉得吴道行说得不错,窦仁忠说得也不错,并无建议。

高曦斟酌再三,做出决定,说道:“你俩所言,俱有道理。然若坐视徐师顺在城北扎下营盘,三面呼应之势一成,郓城就更难攻克。我意已决,便依五郎之策,趁其立足未稳,先发制人。至於城中与城西贼兵可能出援之事,届时分兵拦截阻击便是。”

这的确是当下最妥当的对策。

诸人就此又讨论多时,皆是不再有异议,遂定下此计,只待彭杀鬼等部回营,便做具体部署。

议定之时,帐外夜更深沉,已是四更。

萧绣等随高曦出到帐外,漆黑夜中,寒风扑面,帐前大旗被风卷动得飒飒作响。

……

城头上旗帜林立,风卷簌簌。

朝食才罢。

守城士卒遥见一军自北而来,初以为是徐师顺援兵,细看却打着汉军旗号,急忙报知徐圆朗。

徐圆朗带着谋主刘复礼等人匆匆登城观望。

此时这支汉军已行近,约略可望见旗帜上“骠骑将军、左一军总管彭”等字样,认出是彭杀鬼所部。彭杀鬼等前日是夜间出的营,城中守军并不知晓。

徐圆朗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说道:“怎是彭杀鬼部?”

刘复礼已猜到缘故,说道:“明公,此定是高曦欲伏击徐总管部,因遣了彭杀鬼诸部,不知何时潜踪出营,北上设伏。”

徐圆朗顿时醒悟,面色大变:“哎呀!彼等是去伏击大郎的?”望着正向城西汉营行去的彭杀鬼部,担心地说道,“不知大郎可曾中伏?若是中伏,大事不好!”

刘复礼宽慰说道:“明公且看,观其兵甲整齐,无有俘虏,不像经过大战。徐总管应是识破其计,未曾中伏。”

徐圆朗细细观望,果然如刘复礼所言,彭杀鬼部军容严整,不似刚经过厮杀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道:“未曾中伏就好!未曾中伏就好!只不知大郎何时能到郓城?若能早到几日,最好不过。”却见刘复礼面无喜色,反显凝重,不禁问道,“先生何以如此?”

刘复礼望向城西的汉军主营,说道:“明公,徐总管未曾中计,自是好事。然而高曦打援不成,必不愿见我援军抵达,稳固防务。其锐气正盛,恐会急於求战。很可能待徐总管部到后,会趁其疲击之!如此一来,徐总管部虽未中伏,长途驰援,兵疲马乏,仓促应战,恐非其敌。”

徐圆朗脸色又变了,说道:“先生所虑极是!则怎生是好?待大郎部到后,我城中出兵接应?”

但见城西两座汉营一主一副,互为犄角,皆是深沟高垒,刁斗森严。

刘复礼说道:“明公,与其受制於人,何不主动进战,制於人?仆有一策,可挫汉军锐气,夺其先机!”

徐圆朗急问说道:“先生有何妙策?”

刘复礼手指汉军西营,说道:“彼欲攻我,我岂不能攻彼?若如仆所料,高曦确是有意待徐总管到后发动袭击,则等彭杀鬼等部回营后,他必定就会开始部署。

“既然如此,何不趁其忙於调度、疏於戒备,今夜便遣李将军精选死士,出营夜袭其城西主营?不求斩将夺旗,但求焚其粮秣辎重,乱其军心,挫其锐气!然后待徐总管援到,不仅可免了高曦袭击徐总管之忧,战局也会出现利於我军之转圜。”

徐圆朗听罢,连连点头,深觉此计大妙,当即说道:“先生此策高明!可即着手安排!”

所谓“李将军”,即徐圆朗帐下勇将李开弼,他没在城中,领了两千兵,驻在城外西营。

……

北风卷过城头的旗帜,掠入汉军西营,穿过营帐缝隙,发出呼呼的响声。

夜色像墨汁般泼下来,汉军西营主营的灯火次第熄灭。

巡逻的士兵裹紧衣甲,呵出的白气还未及散开,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中军帐内,仍然灯火通明。

彭杀鬼等将领齐聚帐中,从随在高曦左右,围看挂在帐壁上的郓城内外的城防图。

帐壁上的火把跳动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图上,忽大忽小。

高曦正以直鞭,指点着西营李开弼部所在,在与众将说道:“斥候探报,徐师顺部至迟明日午后可到。待其部一到,我军就立即展开突袭。防范贼援的重点,一在城内,一在贼西营。李开弼素有悍名,随他在西营的贼兵,当多是精锐。须得一员勇将防备。”

说着,转过头,目光落在右二军总管王憨儿身上,“你可敢担此任?”

王憨儿昂然应道:“有何不敢?高句丽的尸山血海,咱也打过来了,甚么李开弼,算个鸟!大将军,放心将他交给俺,他若敢出营,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却这王憨儿,也是高曦旧日袍泽。

高曦听罢豪言,面色却无半点松动,正待开口,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亲兵放来人进帐,是一名斥候,寒冬天气竟满头大汗,一进帐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飞快禀道:“大将军,急报!李开弼摸黑引兵,出了营寨,正向我营潜行而来!”

满帐骤然一静。

萧绣、张文焕等人,尽是相顾大惊。

高曦慢慢放下直鞭,火把燃烧声中,停下了军议,回到主位坐下,抬脸看向帐外,夜黑风急,他神色不变,思忖过了,却非但不惊,眼中反而猛地亮起慑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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