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凉州策〔2〕(1 / 1)
稍后,他又微微叹息:“朕,不能因为后世子孙一时糊涂,不识大势,就抹杀掉韦氏历代先祖的赫赫功勋与忠义之名!”
说到此处,他一字一顿道:“所以,朕思虑再三,决定……给你们父子一个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
“陛下!”韦端猛地抬起头,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万万没有想到,天子不仅对韦氏先祖的功绩如数家珍,更怀有如此宽宏的胸襟!
他本以为能得天子召见已是天大的恩典,哪里还敢奢望活命?更遑论……机会?
求生的本能,对家族的担忧,对长子韦康前途的牵挂。
以及自被押至中都,他耳闻目睹,深知朝廷气象已非昔日可比,种种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竟向前爬行了两步,放声恸哭:“罪臣……罪臣有负圣恩!有愧列祖列宗!陛下隆恩,如同再造!罪臣……罪臣……”
刘协看着痛哭流涕的韦端,脸上只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重新坐回御座,平静地说道:“朕虽可念及先人功绩,饶恕你父子性命。但,你抗拒朝廷、心怀怨恨之罪,确凿无疑。朕若对此无动于衷,何以服众?何以正朝纲?”
稍后,他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韦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问道:“韦端,你觉得……你当如何自处?如何向朝廷、向朕,证明你的悔过之心?”
韦端闻听此言,心头剧震!
他忙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天子的话,绝非简单的赦免,其中必蕴含着深意!这是在给他一个台阶,更是在给他一个……开价赎罪的机会!也是在衡量韦氏的诚意与分量!
他心思急转。
片刻之后,他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道:“陛下圣明!罪臣深知罪孽深重。
为表悔过,韦氏愿献出所有隐匿未报的佃户、流民,归朝廷编户齐民;愿交出家族掌控的所有盐井、铁矿之利,由朝廷专营;
并……并全力配合朝廷在右扶风及韦氏宗族影响所及之地,推行‘两政’,绝无二心!”
说完,他紧张地抬眼,偷偷观察着天子的神色。只见刘协面无表情,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案,对他的提议根本无动于衷!
韦端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猛地一咬牙,再次开口:“陛下!韦氏……韦氏愿效仿河东安邑卫氏忠义之举,献出……献出家中存粮五万石,以充朝廷府库,助陛下中兴大业!”。
只不过,刘协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
他随手拿起御案上另一份无关紧要的奏章,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对韦端的话失去了兴趣。
韦端看到天子这个动作,心中一慌。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能拿出让天子满意的“诚意”,今日便是韦氏的末日!
什么先祖功绩,什么同乡之谊,在皇权与现实的利益面前,都脆弱不堪!
“陛下!不!韦氏愿献粮……献粮十万石!”
喊出这个数字后,韦端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上,面如死灰。
十万石!足以支撑一支大军数月用度!
可刘协闻听,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这些盘踞地方数百年的豪强世族,果然个个富可敌国!十万石粮,竟也能如此轻易地‘献’出来!其平日隐匿财富、与国争利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他不可能无限敲诈韦氏,只能趁此机会最大程度的削弱这些世家大族,以为他中兴大汉之后的一系列新政做铺垫。
稍后,刘协脸上露出了些赞许之色,轻点了一下头:“嗯!看来韦卿心中,终究还是装着汉室社稷的。这份心意,朕……心领了。”
一句“韦卿”,如同甘霖降落在韦端干涸的心田!虽然付出了惨重到心滴血的代价,但性命保住了!家族保住了!甚至……似乎还有转机!
韦端的精神为之一振,挣扎着想叩首谢恩。
只是,刘协的话锋却再次一转:“韦卿,朕记得,你曾担任过凉州刺史?”
韦端一愣,老辣的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天子不仅仅是要赦免他,甚至可能……要重新启用他!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恭敬回道:“陛下明鉴!臣……臣确曾忝居凉州刺史之位数载。虽不敢妄称对凉州了如指掌,但对其错综复杂的局势、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也深知甚详!”
刘协笑了笑,对韦端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凉州,乃我大汉西陲重地,羌胡杂处,久失王化。以你之见,朝廷将来若要收复凉州,荡平叛逆,安定西陲,当如何着手?”
韦端精神大振,知道这是展现其价值的关键时刻!
他稍作沉吟,直言不讳道:“陛下!欲收复凉州,首要之务在于分化瓦解其内部诸股势力。凉州群雄并起,但真正能左右大局的唯有两人:其一为韩遂,其二是马腾!”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臣已听闻,马腾将军之女,贤良淑德,已蒙天恩入宫侍奉陛下。此乃天赐良缘!马将军感念陛下恩德,其心必向朝廷,其部亦可为朝廷所用!因此,眼下凉州之患,唯有韩遂一人而已!”
“至于韩遂此人……”韦端语气渐渐凝重起来,“性情狡诈如狐,反复无常,且对朝廷素怀戒心,甚至……深怀敌意!此人不除,纵使朝廷大军一时收复凉州,也是根基不稳,叛乱随时可能复起!”
刘协微微皱眉,追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据朕所知,韩遂麾下兵马,似乎并不算很多。”
韦端立刻解释道:“陛下明察!韩遂本部精锐虽不过两三万之数,但此人在羌胡诸部中威望极高。
羌人诸部酋首,大多唯其马首是瞻!只要韩遂登高一呼,旬日之间,便可聚起十万骁勇羌骑!其来去如风,悍不畏死。
朝廷纵然举大军西征,劳师糜饷,深入不毛之地与其周旋,胜败难料,即便胜了,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这才是韩遂真正的可怕之处!”
刘协默然,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也感到了棘手:“你且继续说下去。”
韦端见天子听进去了,心中稍定,继续分析道:“陛下,依臣愚见,朝廷虽已重振于河东,但根基尚浅,实力仍需积蓄。眼下,并非大举西进、收复凉州的最佳时机。
尤其是朝廷正欲在关中大举推行‘两政’,这是根本大计,却也易触动地方豪强利益,若处置稍有差池,引发关中动荡,则必给远在凉州的韩遂以可乘之机!
那时他若引羌骑东进,趁火打劫,则朝廷东西难以兼顾,后果不堪设想!”
他话锋一转,提出自己的策略:“不过……臣以为,朝廷并非没有一丝机会。当务之急,应一面大张旗鼓,遣使携带厚礼,加封韩遂及亲近于他的诸羌酋首,予以高官厚爵,极力安抚,使其放松警惕,安于现状,误以为朝廷对其无可奈何,或有意招抚。
“另一面……”韦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道:“则需派遣一位熟知西凉内情、精明强干且忠于朝廷的重臣前往凉州。
明为协调边务,暗则联络凉州心向朝廷的势力,离间韩遂与其盟友,收集情报,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待朝廷在关中根基彻底稳固,国力军力更加强盛之时,再以雷霆之势,一举解决凉州问题,方为稳妥之道!”
刘协听罢,心中不住的点头。
稍后,他眼含赞许之意,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意:“韦卿此策,思虑周详,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朕深以为然。”
他当即拍板,“安抚韩遂及诸羌酋首之事,朕会择日下诏办理。至于这派遣重臣前往凉州,暗中经营……”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但话中深意已经不言自明。
韦端心领神会,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挺直腰背,重重叩首:“陛下!罪臣一时鬼迷心窍,辜负皇恩,罪该万死!如今蒙陛下不弃,使罪臣得以重归汉道!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立于朝堂。今愿以此残躯,戴罪立功,远赴边陲,为陛下、为朝廷经营凉州,恳请陛下恩准!”
刘协凝视着阶下叩首请命的韦端,沉默着不言,殿内一片寂静。
可韦端的心再度悬起,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
就在韦端快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时,刘协终于开了口:“既然韦卿有此报国之心,愿为朝廷分忧,深入险地。那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你就暂代陇西太守之职吧!”
“陇西太守?”韦端心中大喜过望,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郑重地行了大礼:“臣韦端,叩谢陛下天恩!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激动过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说道:“陛下!臣即刻便可奉诏前往陇西赴任。只是……臣之子韦康,年轻识浅,尚需历练。臣……臣斗胆恳请陛下,准其留在中都,于陛下驾前聆听教诲!”
刘协心中了然,笑了笑赞道:“韦卿能有此心,朕心甚慰。父子之情,人伦之常。”
他略作思忖,“这样吧,朕已下诏,于中都设立弘文馆,征辟天下有志才学之士,讲学论道,以备朝廷咨议选用。
韦康可暂入弘文馆应辟。若其确有真才实学,待朝廷考较之后,自会量才录用,予以重用。”
“谢陛下天恩!有陛下此言,臣……臣就彻底放心了!”韦端心中最后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决议定后,韦端和韦康父子二人告辞退出养心殿。
重新站在宫门之外,抬头闭眼迎着耀眼的阳光,韦端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只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短短一个时辰,他从待宰囚徒到封疆大吏,恍如隔世一般!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儿子韦康,后者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恍惚和难以置信。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释然的笑容:“元将,为父不日便要奉旨西行,远赴陇西。中都这里,就全靠你自己了。
入弘文馆后,务必勤勉向学,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为父的期望,更要……莫负陛下天恩!”
韦康收敛心神,郑重地拱手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当发奋图强,谨守本分,绝不让父亲失望!也绝不负陛下厚望!”
韦端欣慰地点点头。他对韦康的才学是有信心的,只要朝廷选才公正,以韦康的资质,假以时日,必能在新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韦康犹豫了一下,脸上还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肉疼之色,压低声音道:“父亲,那十万石粮……这代价,是否太过……”
毕竟十万石粮食,对任何家族来说,都是伤筋动骨的巨大损失。
韦端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甚至有一丝庆幸:“元将,你的眼光要放长远。十万石粮虽多,几近我韦氏仓廪之半,但我韦氏数百年基业,底蕴犹存,尚能承受。”
缓了缓,“你要明白,这十万石粮的意义,他可是韦氏在朝廷、在陛下心中重获信任的契机!是为父我重登庙堂、执掌一方的机会!更是你未来在中都立足、乃至光耀门楣的起点!”
他转头遥望着宫,感慨道:“况且,今日面圣,为父已真切感受到,陛下雄才大略,气度恢弘,绝非池中之物!
汉室中兴,已是大势所趋!河东猗氏、范氏,抗拒天威,顷刻间灰飞烟灭,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为父岂能……岂能让韦氏步其后尘,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绝路?”
稍后,韦端将目光从宫城收回,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带着一种新生的轻松:“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对我韦氏而言,乃是新生之日!当庆贺一番!”
韦康闻言,精神也是一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父亲说得是!孩儿听闻这中都城内开了一家‘香月轩’,酒菜乃是一绝,更有西域胡乐助兴,非同凡响!父亲一路劳顿,又受惊扰,不如今晚就去香月轩小酌几杯,为父亲压惊,也为我韦氏贺?”
“香月轩?”韦端捋了捋颌下胡须,眼中也闪过一丝好奇与放松的期待,点头笑道:“好!就依元将之言!今日,为父也要尝尝这中都城里的新气象!”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迈步向着宫外繁华的西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