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棋枰论道(1 / 1)
中都安邑城南,昔日的猗氏豪族别院,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为朝廷“弘文馆”的所在。
自天子刘协移驾长安时下诏,将原“贤良馆”一分为二,“弘文馆”仍设于此,专司招揽文士,讲学论道;而“讲武堂”则迁往他处,培养武备人才。
尽管天子已两次下诏,广征天下有志之士,但是诸侯割据,道路阻隔,消息传递不畅,许多士人或尚未听闻,或虽有心前来,却被各地诸侯有意无意地阻拦。
因此,如今的弘文馆内,应诏而来的士人数量并不算多,且多为司隶一带及邻近州郡的才俊。
朝廷对这些应诏之士也是颇为优待,不仅提供整洁的屋舍安身,还供给饮食日用,让他们能安心在此研习学问,等待朝廷的甄选与任用。
加之朝廷初迁中都,百废待兴,许多奉诏从各地郡县赶来的官员也暂时寄居于此,使得弘文馆内更添了几分人气与喧嚣。
弘文馆大门处,三三两两身着儒衫的士人或进或出,神情或从容或急切。
而对于大门两侧执戟肃立、甲胄鲜明的卫士,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视若无睹。
弘文馆内深处,一处清幽的小院中,奉诏而来的颍川名士荀衍(字休若)正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相对而坐。
两人中间的案几上,并非摆放着常见的六博棋,而是一副线条纵横交错、刻着“楚河汉界”、布列着“将帅士象车马炮卒”的奇特棋盘——象棋。
这正是当今天子刘协闲暇时“发明”并命人制作之物。天子本意是消遣,却因国事繁忙无暇多顾。
不知何故,此物竟从宫中流传出来,迅速风靡于中都士林,尤其受到那些喜好谋略、推演之人的青睐。
而那些武将们对此物倒是不甚感冒,嫌其太过费心耗神。
荀衍来到中都,入住弘文馆后,很快便迷上了这新奇有趣的象棋。
因天子尚未腾出空暇接见、考校这些应诏士人,众人皆处于“赋闲”状态。
荀衍便时常寻人对弈,凭借其非凡的悟性,棋艺日益精进,弘文馆中罕逢敌手。
这固然令他欣喜,却也因难觅旗鼓相当的对手而略感寂寞。
所幸的是,数日前,弘文馆迎来了一位新客——右扶风茂陵名儒马续(字伯长)。
他是已故太尉马日磾的长兄,右扶风风波平息后,与其弟马严一同奉诏入京。
马续初识象棋,竟也迅速沉迷其中,且悟性极高,短短几日,便已能与荀衍杀得难解难分。
这令荀衍大为兴奋,终于寻得了良伴。只是……这位马伯长先生的棋品,实在令荀衍哭笑不得。
此时,荀衍正襟危坐,眉头紧锁,紧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他捻着胡须,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显然是陷入了苦思。
“哈哈!”对面的马续见状,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怎么?休若贤弟,可是黔驴技穷,无路可走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伸手去拂乱棋盘,“不如就此作罢,重开一局?”
“且慢!万万不可!”荀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忙伸手护住棋盘,随即没好气地瞪了马续一眼,“哼!我比你早来弘文馆多日,钻研此道更深,岂会轻易输给你这‘后来者’?”
“后来者又如何?”马续老神在在,捋着花白的胡须,带着一丝倚老卖老的得意。
“老夫虚长你几岁,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阅历见识岂是你能比?棋艺一道,讲究的也是悟性与格局,老夫略胜一筹,岂非理所当然?”
“哦?是吗?”荀衍被他一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再犹豫,右手果断捻起一枚“车”,“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关键位置。
随即,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伯长请看!此刻你的‘帅’若胆敢动弹分毫,我这‘炮’隔山便可直取中宫!若是不动嘛……”
他慢悠悠地又捻起一枚“马”,在指尖把玩,语气带着戏谑,“那就休怪我铁蹄踏破你的九宫禁地,让你老帅蒙尘,一败涂地!”
马续的目光死死钉在荀衍落子的位置,脸色瞬间变了数变。
棋盘上的局势因这一子而急转直下,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似乎岌岌可危。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苦苦思索解围之策。
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猛地伸手在棋盘上一划拉!
“哗啦!”原本胶着的棋局瞬间变得一片狼藉,棋子东倒西歪。
“好了,好了!”马续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一脸“大度”地昂首道,“既然你如此得意,老夫便成全你。如今棋盘已乱,算作平局便是!免得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荀衍顿时目瞪口呆,指着被搅乱的棋盘,气得手指都微微发抖:“你……你……伯长!你怎可如此!又耍赖!”
他脸色涨红,显然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堂堂右扶风茂陵马氏名宿,朝廷博士!竟……竟行此悔棋赖账之事!传出去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马续却毫不在意,反而揶揄地笑道:“你荀休若也好不到哪里去!出身颖川荀氏名门,世代显贵,却为了一局游戏的胜负如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我看啊,你这气量也需好好磨砺磨砺!”
“你!”荀衍被噎得一时语塞,指着马续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放下手,重重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罢了,罢了!唯小人与女……咳,唯伯长难养也!平局就平局吧!算我让你一回!”
马续见目的达成,捋着胡须,得意地点头:“嗯,这才显出你颖川荀氏名门的泱泱气度嘛!”
只不过,马续脸上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凌乱的棋盘和散落的棋子上,神情渐渐变得肃然,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
他手指轻轻抚过一枚雕工精致的“将”字棋,缓缓道:“说来,此物当真奇妙。推演攻守,暗合兵法韬略。
天子不过十余岁少年,身处危局,日理万机之际,竟能创出此等寓教于乐、启人心智之物……真不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每每思之,令人神往。”
提到天子,荀衍也收敛了方才的玩笑之色,神情变得庄重。
他捋着胡须,眼中流露出由衷的钦佩:“伯长所言极是。未来中都之前,常听人言道天子如何临危不惧,力挽狂澜于既倒。那时,我尚以为不过是溢美之词,或是时势造英雄。
可自踏入中都安邑,虽然未能亲眼目睹天颜,但所见所闻,市井井然,流民渐安,朝堂气象也在复苏……这一切,皆非虚言!有如此明君在位,实是天佑我大汉,黎民之福啊!”
马续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可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落寞与焦虑,叹道:“只是……我等奉诏而来,怀着一腔热血,欲报效朝廷,重振汉室。
如今却困守于这弘文馆内,终日无所事事,眼看朝廷百废待兴,急需人手,我等却有力无处使,有心无处报,如同明珠暗投,宝刀藏匣……这心中,实在煎熬啊!”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望向那高耸的宫城。
荀衍也感同身受,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伯长兄精研经学,尤擅古文,乃当世大儒。但治理地方,需要精通实务;征战沙场,需要通晓兵略。以兄之才,纵使天子启用,恐怕也是……”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
马续微微摇头:“休若此言差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听闻天子曾有言,欲编纂一部《平羌功臣录》,以彰大汉诸将平定西羌之赫赫功勋,警醒后人不忘边患。
奈何朝廷初创,通晓边事、精于史笔之人匮乏,此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稍后,他挺了挺腰背:“若朝廷重启此议,我虽然老迈,但愿倾尽毕生所学,穷搜典籍,访求故老,务必将此录编纂详实!
若非那些浴血边关的将士,西凉之地恐早已沦落胡尘,我大汉疆域亦将残破不全,国势将更加衰微!此是存史资政、激励后人之大事,岂能因人手不足而湮没?”
荀衍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是唏嘘不已:“伯长殷殷之心,令人感佩!《平羌功臣录》若成,功在千秋!只是……”
他话锋一转,又带上了现实的忧虑,“如今陛下刚回中都,关中已定,袁绍在北虎视眈眈,凉州韩遂未平,朝廷千头万绪,百事待举。
编纂史录之事,并非是当务之急。陛下纵有此心,此刻怕也……无暇顾及啊。”
说完之后,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身处这风云激荡的中兴之世,眼见明君在位,却只能困坐于此,对任何心怀社稷的士人而言,都是一种难言的煎熬。
就在这时,室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马续收敛心神,沉声道:“进来。”
一名马氏仆役推门而入,恭敬地垂手侍立。
“何事?”马续问道,语气平和。
那仆人连忙躬身行礼,急切的禀道:“回老爷,宫中……宫中来人了!传陛下口谕,命老爷您与家主即刻准备,速速入宫觐见!”
“入宫觐见?”马续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