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礁石不移(1 / 1)

加入書籤

周振邦的手攥得死紧,那眼神灼灼的放着光。

“老王,请你留下,就留在我们厂。”周振邦的声音急切,明显动了留人的心思:“技术顾问,这待遇从优,你这身本事,窝在小渔村,那就是糟蹋,厂子急切的需要你来帮忙呀。”

王大海没急着抽手,他脸上也没什么波澜,汗珠还挂在鬓角,混着刚才修泵沾上的油污。

“周厂长,”王大海的声音不高,说话依旧沉稳可靠:“您抬举了,我就是个靠海吃饭的渔民,会点修船修机器的野路子,瞎琢磨点海里的活计。”他摇了摇头,“我没那金刚钻,干不了这瓷器活呀。”

说完,他轻轻挣了挣手。

周振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的松了手,但是他可不会这么简单的放弃。

“老王,你这话说的。就不实诚。”他手指激动地戳向那些病恹恹的幼苗,又指向恢复运转的水泵,“这是什么野路子?你那眼力,你那手段,厂里那些坐办公室、拿文凭的,捆一块儿也比不上你一根指头。看看这泵,省里派专家来都未必能这么快搞定。这苗的病根,你一针见血。这不是巧合,这是真本事。”

他往前逼了一步,语气更加激动起来:“窝在琼崖村那片小水湾,你能捕多少鱼?养得了几只参?这能翻起多大浪?在厂里,平台不一样。资源不一样。你能施展的天地,大得很。”

周厂长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了规矩是人定的,只要你肯来,条件随你提。解决眼下的困境,把这摊子救活,你就是厂子的大功臣。组织上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王大海的目光扫过周振邦急切得有些扭曲的脸,掠过张建军煞白心虚的神情,最后落厂区高大整齐的车间轮廓上。

沉默了几秒,还是做出了决定。

“周厂长,”王大海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稳,“您的心意,我领了。厂子的难处,我也看见了。可我这人,打小在海上漂惯了,自由散漫,受不得拘束。我知道,公家的饭,规矩多,条条框框也多。我王大海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当不起‘顾问’这顶帽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病苗上,也带着点实打实的惋惜:“不过,今天这事儿碰上了,也算缘分。这苗,病得确实不轻,再这么耗下去,全得糟蹋了,白瞎了国家的钱粮。您要是信得过我这‘野路子’,眼下这茬苗,我倒是能出点笨力气,试着抢救一把。不敢打包票能活多少,但总比眼睁睁看着它们烂在缸里强。”

周振邦眼中的狂热像是瞬间降下来了几分。他听明白了,王大海这是铁了心不留,但留了个出手帮忙的口子。

这“抢救”,既是帮忙,恐怕也是想给他看看他王大海那套“土办法”是不是真管用。

周振邦失望是有的,可王大海这实打实的表态,又让他看到一线希望。

“好。老王。痛快。厂子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能伸手拉这一把,我周振邦记你这份情。”

他猛地转头,好不客气的说道“建军。小李。从现在起,库房这摊子,包括那台泵,全权交给王大海同志负责。他需要什么,你们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谁要是敢阳奉阴违、拖后腿,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张建军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大汗淋漓,这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李看向王大海的眼神更加热切:“王师傅。您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王大海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淡淡的说道“先断电,把这几个病得最重的缸隔离出来。”

他朝门房方向抬了抬下巴,“小李,去找几袋活性炭,要没受潮的。顺便弄点干净的草木灰来。动作快点,时间不等人。”

说完,他不再看周振邦,径直走向半死不活海参幼苗的玻璃缸。眼神专注得观察着每支幼苗的状态。仔细观察着每个海参幼苗的状态,把一些已经死亡的海参幼苗捞了出来。

周振邦站在原地,看着王大海认真工作的样子,对这位渔民愈发的赞赏起来,这琼崖村的王大海,是块真正的硬礁石,海水冲不垮,也轻易搬不动。

王大海没理会背后的目光。他专注的工作着,把所有的死苗全部捞出后,他的手指再次的探进水里,捻起一只软塌塌、颜色蜡黄的海参苗。

感受指腹传来的触感粘腻无力,“断电。”他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

张建军一个激灵,也不敢有什么质疑,几乎是扑向墙角的电闸。

“啪嗒”一声,恒温循环泵的低鸣戛然而止。王大海将几个病得最重、苗体已开始溶解的幼苗被迅速搬到角落隔离。

小李很快抱着几袋活性炭和一个簸箕跑回来,簸箕里是新扒拉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草木灰。

“活性炭敲碎,越细越好,铺一层在干净的空缸底。草木灰用细纱布包几层,做成小包,泡在准备换的新水里。”

王大海快速吩咐着。他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倒出些淡黄色粉末,混合清水搅动,调出一股味道刺鼻的药水。

“王师傅,这是?”小李忍不住问。

“土方子,清淤杀菌的。”王大海言简意赅。他将捞出的病苗,小心翼翼地放入铺了薄薄一层活性炭碎末的新缸里。又将浸泡着草木灰包的水桶提到缸边,用瓢舀着,极其缓慢、均匀地淋在病苗身上。浑浊的药水也按比例小心地滴入。

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动作温柔,好像已经做过成千上万次一般。

周振邦默默看着,心头惊叹连连。这渔民的手段,看似粗陋却粗中有细,对幼苗的分类把控隔离,都是恰到好处,真的看不出来是个渔民,说他是厂长都没人会反对。

时间在忙碌中一点点流逝。

库房里被王大海隔离的几个重病缸里,情况肉眼可见地恶化,苗体加速溶解,水色变得污浊不堪。

那些被王大海“抢救”出来的苗,在铺着黑炭末的清水里,虽然依旧蔫蔫的,体色灰暗,却似乎被暂时遏制住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周振邦的心揪紧了。他见过太多束手无策的死亡,眼前这微弱的“稳住”,竟让他生出一丝荒谬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

王大海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看了一眼那些暂时“稳住”的苗缸,又扫过角落里已然彻底死寂的隔离缸,长长吁了口气,脸上没什么兴奋的表情,心中只有一声叹息,还是来晚了。

“暂时这样。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草木灰水,药水减半。活性炭明天换新的。”他对小李交代完,这才转身,看向一直沉默旁观的周振邦。

周振邦迎上他的目光:“老王,真的辛苦了。现在这批海参情况怎么样。”

王大海用袖子抹了把汗,摇摇头:“尽点力,能救回多少算多少。这苗,根子伤了,元气大损,就算缓过来,也长不壮实了,做种是没指望了。”

这话像根针,扎得周振邦心头一刺。

他当然明白,王大海表达的应该是比较委婉了,这一批苗,实际情况可能更糟,算是废了大半。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郑重了许多:“老王,我周振邦说话算话。你这份情,厂子记下了。今天要不是你,别说苗,这台进口泵也得报销,损失更大。”

他顿了顿,:“我还是那句话,厂子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顾问的位置,待遇,都好商量。你再考虑考虑?留在城里,平台、资源,都不是你那小渔村能比的。”

王大海态度坚决的摇了摇头:“周厂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王大海的根在琼崖村,在海里。”

他顿了顿,微笑着说道:“家里有老爹老娘要顾,有怀着娃的媳妇等着,还有一村老少爷们指着新船队吃饭。公家的金饭碗是好,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自在。规矩多了,我这野性子,怕是要憋出病来。”

他目光扫过那些暂时保住的病苗,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既然搭了把手,也算跟这海参苗结了个缘。周厂长,您要真看得上我这‘野路子’,我倒是有个想法。”

周振邦精神一振:“你说。”

“这批苗,算是废了。但厂里育苗池的根子问题,您也清楚。”王大海直视着周振邦,“您刚才说平台、资源。我在琼崖村,看中了一片海,水流稳,砂石底,水温合适,是个天然养海参的好窝子。我想试试,用我琢磨的那套‘活水养参’的土法子。”

周振邦眼神闪烁:“你想自己野生放养?”

“对。”王大海点头,“可好苗难求。国营厂的门槛,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他语气实在,“周厂长,您看这样行不行:这批废苗,您横竖也卖不出去,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匀给我一些?我带回去,死马当活马医,就在我那片海里试试。要是成了,算我捡了个漏,也给厂子探条新路。要是砸了,烂在我自己手里,绝不怨天尤人。”

他这话,说得实在,当然也有一点小精明,要的是别人眼里的废物,却也是他眼中可能的起点。

周振邦没立刻回答,脑子里飞快盘算。王大海拒绝留下,让他失望,但对方展现出的本事和对海参的理解,又让他无法轻视。

这“废苗试验田”的提议,风险在王大海自己身上,对厂子却可能有意外收获。更重要的是,这等于在厂子外面,拴住了一个难得的技术苗子。

“好。”周振邦猛地一拍身旁的门框,下了决心,“老王,你是个有胆魄、有想法的人。这废苗,我做主,你要多少,尽管挑。就当是厂子对你今天援手的谢意,也是对你那套‘活水’法子的投资。”

他眼神一凝:“不过,光给苗还不够。你救了泵,指出了厂里技术的大问题,这功劳,不能白干。”他转头对一直缩在角落当鹌鹑的张建军喝道:“建军。去财务科,支四百块钱技术指导费。马上拿来。”

张建军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老王,”周振邦看着王大海,语气诚恳,“这四百块,是厂子给你的技术指导费,也是支持你搞试验田的启动资金。钱不多,是个意思。你拿着,买点必要的家什,改善下条件。”他话锋一转,带上合作的意味,“你那套‘活水养参’的法子,我很有兴趣。你在琼崖村搞,就当我们厂的一个‘外联试验点’。需要什么技术支持,只要厂里有的,你开口。定期把情况反馈回来,要是真成了,摸索出经验,这就是大功一件。对厂子,对你,都是大好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又给了王大海自由,还把他和厂子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

王大海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伸手接过了小李帮忙挑拣出来的、装在两个大水桶里还蔫蔫的几百尾海参苗。

桶很沉,既是负担,也是希望。当张建军气喘吁吁地把一叠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厚实的钞票递过来时,他也没推辞,随手塞进了怀里。

“行。周厂长爽快。”王大海扛起苗桶“这苗,我尽力。有啥进展,我让人捎信过来。您也可以到我那边去参观参观。”

他没再多话,朝周振邦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库房里那些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小生命,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库房。

门外,夕阳的金辉泼洒下来,落在他沾着油污的肩头。

身后,是国营大厂高大的围墙;眼前,是那片沉默而辽阔的海。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悄然锚定的、属于他自己的“海底圈金”梦。试验田的种子,已经攥在了手里。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