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浪打礁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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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海扛着沉甸甸的海参苗桶,怀里揣着那四百块,回家的步子迈得又急又稳。

夕阳洒在他的后背,带来丝丝暖意,而他心中怀揣着的那片蔚蓝大海与琼崖村致富的希望,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动力。

可渔村的平静,薄得就像海面上的油花,被风一吹就散了开来。

当他刚踏入村口,那棵老榕树刚映入眼帘,心中就猛地一沉,他精心挑选的那片礁石浅滩,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占据,密不透风。

吵吵嚷嚷的声音盖过了海浪,混扎着一丝阴谋的味道。

德顺爷手持那根枣木拐杖,稳稳地站在最高的黑礁石上,他的脸色阴沉,眼睛已经看到了王大海,眼神里充满着不解和愤怒。

李寡妇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脸红脖子粗。

村里的王老七那个老迷信,抖抖索索地指着天,在人群里,嘴里念念叨叨。

一群婆娘跟着瞎嚷嚷,群情激奋。

王大海看到这个情况,知道出事了,随意一瞟就看到人群外头,他二叔王建军抄着手,耷拉着眼皮,在旁边捂着嘴偷偷再笑,他瞬间明白过来,肯定是被这个二叔给阴了。

“大海,给我过来。”德顺爷眼珠子一瞪,手里的拐杖“咚”一声砸在礁石上,“你小子。胆儿肥了?敢在这下网圈地?眼里还有没有集体?这海,是琼崖村集体的海。”

王大海没停脚,反而把腰杆挺得更直。肩上的苗桶,沉甸甸地压着肩膀,也压着他心里的火。

顶着无数道愤怒、猜疑、幸灾乐祸的目光,王大海浑然不惧。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发现只有二叔在这,三叔倒是没来,心中还有点小失望。他迎着德顺爷的目光看去,不卑不亢的说道:

“德顺爷,我正想找您和大家伙儿说说这事。”

“说个屁!”李寡妇嗷一嗓子就扑到他跟前,手指头差点戳到他眼珠子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王大海。你长本事了?这海是大家伙儿的命根子。你凭啥划拉一块圈起来?你想当地主老财啊?这片浅滩,这是小月亮湾。是全村婆娘捡螺蛳贝子、娃子们摸鱼捞虾的地方。你这一围,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去?你安的啥心?”

“就是,集体的东西,凭啥你一个人霸着?”旁边立刻有人帮腔,那是平时跟李寡妇走得近的婆娘。

“谁知道你搞啥鬼名堂?弄些黑黢黢的东西下海,别把海水弄坏了。”另一个婆娘也尖着嗓子喊。

王老七哆嗦着挤上前,一脸惊恐:‘大海啊,你弄的那些海参,看着就瘆人。是不是撒了啥不该撒的?那可不行啊,会遭天谴的!’祸害了海里的东西,断了龙王爷的香火,咱们全村都得跟着遭殃。你这是要绝了咱们琼崖村的根啊。”

他颤颤巍巍,带着哭腔的话,像根火柴,“嗤啦”一下点着了干柴。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对。肯定是歪门邪道。”

“拆网。马上拆了。”

“不能让他祸害集体的海。”

“赶他走。”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要把王大海活活淹死。

德顺爷紧抿着嘴唇,那失望痛心的眼神,比李寡妇的唾沫星子更让王大海难受。冰凉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浪沫,“啪”地抽在他脸上。

一股邪火,混着说不出的憋屈和愤怒,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这些日子拼死拼活为了啥?保船队,斗骗子,差点连命都搭上,不就是为了保住集体的家底,给村里找条活路?

现在倒好,成了祸害集体的罪人了?

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那股憋在胸口的闷气,化作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瞬间劈开了所有的喧嚣:

“都给我闭嘴。”

这一嗓子,声浪巨大。直接震得李寡妇往后一趔趄。

人群像被掐住了脖子,都不敢做声了,只剩下海浪单调地拍打着礁石,“哗哗”

王大海眼里的火苗子“噌噌”直冒,直接说道:

“集体的海?好一个集体的海!”王大海的声音嘶哑,虽然愤怒但是吐字还是清晰:“我王大海,这一阵子,前有组织船队,后面豁出命去跟外面的骗子斗,是为了啥?是为了我自个儿发财吗?那是为了保住集体的船。保住咱们琼崖村翻身的本钱。”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狠狠指向缩在人群之后的王建军:

“王建军。你缩在后头看戏呢?煽风点火的时候你跑得比谁都快,这会儿想溜了?”

“是你,眼红我现在开始赚钱了,不给你家添点,现在怕我带着大伙儿找到新路子,也没带上你家,你就暗生怨怼,你和你家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就再也没人理了,是吧?”

“是你,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要独吞集体的海,说我撒药毒海,撺掇大家来闹事,想把我这海参田搅黄了,是吧?”

王建军被当众戳穿,脸皮瞬间就涨成了紫猪肝,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你含血喷人。我啥时候…”

“没有?!”王大海厉声打断,一步就跨到王建军跟前,两人鼻子尖都快碰上了!他死死盯着二叔,话语开始连珠炮一样地对着他喷出:

“我现在就把你这些年干的那些‘好事’都抖搂出来?以前我王大海不是给东西,说出来没人听,现在我可是要好好说道了,前面生产队那会儿,偷摸往家顺渔网、藏桐油的是谁?!大前年发救济粮,你克扣斤两、往自家米缸里扒拉的是谁?!去年修船坞的杉木,半夜少了两根,最后在你家柴火垛里找到的是谁?!还有,你到处跟人嚼舌根,说我爹当年出海出事是活该,说我娘守不住家,说我王大海就是个穷命翻不了身的货色!这些屁话,是不是你王建军这张臭嘴里喷出来的?!”

“呃啊!”王建军因为在集体面前被直接戳穿了真相,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的怪叫,浑身猛地一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筛糠似的抖起来。

额头上那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油津津的,顺着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往下淌。

腿肚子转筋,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整个人像一滩烂透了的臭泥,直接瘫坐在了湿冷的礁石地上。

嘴唇哆嗦着,想嚎,想辩解,可对上王大海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的人群“嗡”的一声,彻底炸了锅!所有目光像锥子一样钉死在瘫软的王建军身上——震惊、鄙夷,还有恍然大悟的恶心!那眼神,像在看茅坑里爬出来的蛆!

“我的老天爷,我是说怎么回事,原来是他!”

“平时装得跟老实人似的!”

“克扣救济粮?!那是救命粮啊!缺大德的!”

“偷公家的东西!烂了心肝!”

人群瞬间又被王大海说出来的话给转移了方向,愤怒的唾骂声浪瞬间就对准了王建军。

原来根子在这儿!是这个自家没本事、烂泥扶不上墙,却眼红亲侄子家日子有点起色,就在背地里使阴招、下绊子、偷鸡摸狗、满嘴喷粪的亲二叔在捣鬼?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恨不得把有奔头的人都拖回跟他一样的烂泥坑里!

王大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前世被这个所谓“二叔”坑害的憋屈,现在终于可以爆发出来了,一直的忍耐还是要到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终于可以让这个二叔彻底地被村子里给社会性死亡。这一次比以前提前了10多年!

他猛地一转身,看准旁边那个空瘪的破木桶,牙关咬得咯吱响,脖颈上青筋暴起,飞起一脚,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恨意,狠狠踹了过去!

“哐嚓——!”

一声爆裂的巨响!那破木桶应声炸得粉碎!碎木片像飞溅的弹片,崩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响动再次让人群的目光聚焦。王大海吼道:

“睁开你们的眼好好看看!这是啥?这是国营海参养殖场!正儿八经的国营大厂出来的苗!老子今天刚在他们厂里,他们周振邦厂长亲口发话,当场拍给我四百块钱技术钱,白纸黑字签了字,盖了红章,支持我搞试验!搞啥试验?就是搞给咱们琼崖村集体找新活路、找新财路的试验田!”

他“唰”地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高高举起。厚厚一沓钞票的棱角,紧接着,他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哗啦”一声抖开上面盖着鲜红醒目的“国营东山县海参养殖厂”的大公章,还有周振邦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外联试验点”几个大字。

“看见没?国营大厂。大红印章。真金白银。撑我王大海搞‘活水养参’。

撑的是咱们琼崖村集体。撒药?毒海?你们去问问国营厂敢不敢?去问问周厂长,我王大海干的是不是祸害集体的事?

还是说,你们宁愿信这个差点害了全村的王建军,也不信这盖着公家红戳的文书?”

“国营厂”“大红印章”“真金白银”“盖着公家红戳的文书”。

在这个年代,这就是最硬的道理。最响的喇叭。刚才还叫嚣着“撒药毒海”“祸害集体”的人,脸唰地白了,眼神躲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瘫在地上的王建军,更是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他知道自己完了。

王大海胸中那口恶气总算发了出来,他一步跨到自己圈下的那小块网箱边上,指着里面清澈见底的海水。

“影响你们赶海?放特么的屁。老子圈的是水流最平缓、石头缝最多的边角料地方。

大潮一退,你们照样能进来抠螺蛳、摸螃蟹、捡贝子。老子围的是底下这片砂石底,好让海参能趴稳扎根。用的是‘活水’。啥叫活水?就是学老天爷的法子。铺上干净的砂子,种上能净水的海草,引小鱼小虾进来安家落户。海参啃海藻,小鱼吃虫子,它们拉出的屎尿正好让海草吸了当肥料。这就叫天生天养。这就叫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着嘴,看着那个站在礁石上、手握红头文件和钞票、眼神坚毅的年轻人。

德顺爷脸上的黑气和失望,像被这汹涌的浪潮和眼前这个后生滚烫的赤诚一点点冲刷干净了。

这老汉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水光。

他猛地举起那木拐杖,用尽全身力气砸在脚下的黑礁石上。

“咚。”

他转过身,面向羞愧难当的人群,胸膛挺起,声音激动地说道:

“都听见了?啊?我就说相信大海,你们听听大海这孩子的话,哪一句不是为了咱们琼崖村集体?咱们自己人倒好,窝里斗起来了。还被王建军这种黑了心肝、差点害死全村的败类挑唆着当枪使。臊不臊?啊?你们的脸呢?”

随后他狠狠指向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王建军:“王建军。你个黑了心肝的混账东西。差点毁了船队不算,现在又想来坏集体的新财路。从今儿起,你不再是咱们琼崖村的人。滚。给老子滚出村子。再让我看见你靠近琼崖村一步,老子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德顺爷一锤定音:

“这事儿,板上钉钉。试验田,是集体的。大海,是替集体干事、有本事的好后生。谁再敢来这儿闹腾、坏集体的大事,就是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过不去。我老头子第一个不答应。散了。都给我滚回家去反省。”

人群直接像退潮的海浪,在德顺爷的雷霆之怒、王大海凛然的正气和对王建军极度的鄙夷中,臊眉耷眼、悄无声息地散了。

王大海弯下了腰,小心翼翼地把两个装着海参苗的水桶在网箱边放稳。

他轻轻拍了拍网箱,仿佛在安慰那些受惊的海参苗:“小家伙们,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们。”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网箱随着海浪轻轻摇晃,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他弯下腰粗糙的大手轻轻拂过水面,看着桶里蔫头耷脑的小东西,低声道:“闹腾完了。踏实待着吧。这片海,以后指着你们添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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