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残躯归人间(中)(1 / 1)
冰冷的、泛着无机质金属光泽的医疗舱内壁,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王大海那张因惊愕而微微僵住的脸。
这是一张…属于人类的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带着海风磨砺过的硬朗。
高挺的鼻梁,甚至那曾被烈日和海盐浸透、呈现出古铜色的皮肤,都回来了——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他颤抖着,近乎虔诚地抬起手。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布满蛛网裂痕、渗出诡异暗红能量液的怪物肢体,而是一只骨节分明、皮肤纹理清晰、饱含力量感的人类手掌。
五指缓缓张开,又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声——那是纯粹的、血肉之躯才能迸发的、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猛地坐起身!
覆盖周身的白色凝胶状营养液,如同融化的雪水,顺着线条流畅、结实饱满的胸肌和腹肌滑落。
没有预料中撕心裂肺的剧痛,没有血肉崩解的撕裂感,只有一种久违的、肌肉被过度拉伸后带来的、带着点酸胀的生命实感。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这副失而复得的躯体——温热、坚实、完好无损。
右肩那个曾经如同无底深渊、疯狂吞噬一切的恐怖创口,如今只剩下一条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微泛着柔光的银色细痕,像一道被月光温柔吻过的印记,安静地躺在皮肤上。
左眼?
他下意识地抬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曾经空洞的眼眶。触感温热而饱满,不再是虚无和摇曳的冰蓝魂火,而是实实在在、紧紧闭合的眼睑。
一股巨大的恐惧与希冀交织着攫住了他。
他尝试着,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某种幻梦,缓缓地、缓缓地睁开那只眼睛。
视野瞬间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稳定感。
医疗舱顶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板,舱壁上密布着复杂精密的管路接口,空气中甚至能“看”到细微消毒水分子折射的光尘…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正常。那只眼睛,澄澈完好,仿佛归墟深渊的挣扎、血肉锚点的崩毁、静滞回廊的寂灭…都只是一场漫长到令人窒息的、荒诞离奇的噩梦碎片。
“我…回来了?”干涩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劫后余生特有的恍惚和不确定,在这过分安静的医疗舱内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真实。这声音,千真万确,是他自己的。
舱内柔和的蓝色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一个毫无感情、平板得如同金属摩擦的电子合成音骤然响起:“生命体征稳定。异变组织清除完成。神经-能量回路再同步率:99.7%。基础生理机能恢复至人类标准阈值。周氏基因序列深度休眠状态维持中。编号:临时收容体-0137。权限:基础活动区。你可以离开医疗单元了。”
“周氏…”王大海咀嚼着这个词,疤痕脸队长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变形的面孔,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深处。三百年前灭绝的家族?深蓝守望者?这些冰冷而沉重的词汇,像一块块裹着寒霜的巨石,沉入他刚刚因重获躯壳而泛起微澜的心湖,瞬间冻结了那点微弱的喜悦,激起一圈圈冰冷刺骨的疑虑涟漪。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活着,重新拥有这副血肉之躯,已经是命运开恩的奇迹。他现在急需呼吸真实的空气,需要空间来确认这所谓的“人间”是否真实,需要摆脱这冰冷的金属囚笼。
嗤——
舱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一股混合着刺鼻臭氧、浓重机油、消毒水冰冷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冷却剂味道的浑浊气流,猛地灌了进来。这气味冰冷、生硬,带着浓重的工业化烙印,瞬间冲散了医疗舱内残存的洁净感。
门外,是一条狭窄逼仄的金属走廊。墙壁是毫无修饰的铅灰色合金,冰冷坚硬,反射着顶部嵌着的条形灯管散发出的惨白冷光。光线将一切都切割得棱角分明,锐利得毫无温度。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皮肤上的水分,恒定微凉的恒温气流贴着皮肤滑过,带来一种不近人情的凉意。
他赤着脚,试探性地踏上冰冷的地板。金属的寒意如同活物般,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激得他一个激灵。走廊空寂无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持续的机器嗡鸣,以及一种有规律的、沉闷的“咚…咚…”声,如同巨锤在无尽地敲打着铁砧,一下下震得人心头发慌。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还有些虚浮,沿着走廊茫然地向前挪动。转过一个冰冷的金属拐角,一个稍微开阔点的区域映入眼帘——像是个简陋的中转站或休息点。几把同样由冰冷金属铸成的椅子随意散落着,毫无邀请之意。角落里,一个巨大的透明圆柱形容器矗立着,里面盛满了粘稠的、散发着微弱幽蓝荧光的液体,正如同活物的血液般缓慢地循环流动。最显眼的是墙壁上嵌着一块巨大的屏幕,上面正以惊人的速度滚动着大量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那是由几何图形、点线、微光构成的陌生文字,如同天书。其间还夹杂着不断跳动的复杂图表和瀑布般倾泻的数据流。
屏幕前,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疤痕脸队长!此刻,他脱去了那身厚重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动力装甲,只穿着一件磨损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深灰色工装连体服。粗壮的手臂裸露在外,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小疤痕和狰狞的刺青图案,每一道都仿佛诉说着血腥的过往。那道从额头斜贯而下、几乎毁掉左眼的巨大疤痕,让他仅存的右眼显得更加凶戾逼人,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此刻,他正紧锁着眉头,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屏幕上某个剧烈波动的复杂图表,用一种王大海闻所未闻的语言,语速极快、语气强硬甚至带着咆哮的意味,对着旁边的人吼叫着。那语言充满了短促的爆破音和粗粝的摩擦音,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疯狂刮擦,听得人耳膜发紧。
站在疤痕脸队长旁边的,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相对干净、剪裁奇特、质地光滑的白色制服,左胸位置佩戴着一个醒目的徽记:一个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环绕着一滴幽蓝色的水滴。鼻梁上架着一副半透明的单片眼镜,镜片上正闪烁着肉眼可见的、瀑布般流淌的微光数据流。面对疤痕脸队长咄咄逼人的咆哮,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同样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回应着,语速同样很快,但语调却平稳得多,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技术人员的疏离和冷漠。
王大海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紧绷的氛围。
疤痕脸队长猛地转过头!那只独眼如同精准的探照灯,带着近乎实质性的压力,瞬间锁死在王大海身上。目光锐利如刀,在他脸上、身上,尤其是右肩那道几乎隐没的银痕上,快速而仔细地刮过一遍。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浓重的警惕,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如同看待实验室里刚刚解冻的未知生物样本般的探究与疑虑。他嘴里立刻爆出一串更加急促、带着强烈质问意味的音节,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直直地戳向王大海,仿佛在指认一个闯入者。
瘦高男人也推了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短暂地从数据流上移开,落在王大海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纯粹的技术性评估意味,像是在扫描一台刚刚完成维修、需要重新校准参数的机器。他用一种更平板、更缺乏情绪起伏的语调回应了疤痕脸队长几句,似乎在解释着什么,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真正离开王大海,镜片上的数据流闪烁得更快了。
王大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透。疤痕脸队长目光中的压力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那绝非面对陌生人的普通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戒备,仿佛他本身就是某种需要被清除的污染源。而瘦高男人的平静目光,则像一道无形的玻璃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冰冷的评估感让他感觉自己只是一组等待录入数据库的冰冷数字。
语言。一道巨大、冰冷、深不见底的鸿沟,轰然横亘在他与这陌生世界之间。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无法发出任何能被理解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这是哪里?你们…”
他的声音微弱而茫然,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瞬间被疤痕脸队长暴躁的咆哮和机器沉闷的嗡鸣吞噬得无影无踪。
疤痕脸队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疤痕也因此显得更加狰狞扭曲。他似乎对王大海发出的“噪音”感到极度厌烦,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然后又用力指着屏幕,对着瘦高男人吼了几句,语气充满了催促和命令。最后,他那道凶戾的独眼狠狠剜了王大海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赤裸裸,再清楚不过:闭嘴!老实待着!别碍事!
瘦高男人则完全无视了王大海这笨拙的沟通尝试。他的注意力早已重新沉溺回那块流淌着数据洪流的巨大屏幕,手指在身前凭空浮现的半透明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镜片上的光芒闪烁得如同疾风骤雨。
王大海的心,如同绑上了沉重的铅块,一点点沉向冰冷的深渊。身体虽然奇迹般地复原了,但在这个冰冷、坚硬、充满敌意的钢铁世界里,他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一个无法沟通、不被接纳、甚至连名字都被剥夺的——“临时收容体-0137”。疤痕脸队长那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排斥,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穿了他刚刚因重获人形而升起的、微弱的喜悦气泡。
他沉默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脊背紧紧抵住身后冰冷坚硬的金属墙壁,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目光带着一丝麻木,扫过这个狭窄得令人压抑的空间。视线掠过冰冷的金属椅、流淌着幽蓝液体的罐体、天书般的屏幕…最终,在休息区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金属长椅上,停住了。
那里,随意地扔着一件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深灰色衣物,像是某种制式外套。衣物旁边,还放着一个扁平的、由哑光黑色金属制成的盒子。盒子的一角没有盖严,几张同样材质的、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卡片,从缝隙中滑出了一小部分。
王大海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些卡片上。它们的大小和形状,隐约让他联想到旧世界的身份证,但材质冰冷而奇异。其中一张卡片几乎完全滑出了盒子,在头顶惨白灯光的直射下,纤毫毕现。
卡片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蚀刻着密密麻麻、排列组合极其精密的点和线构成的复杂图案!有些关键节点上,还镶嵌着米粒大小、散发着不同色泽冷光的微小晶体颗粒——幽蓝、惨绿、间或夹杂着一点警示意味的猩红!
文字!
一种全新的、彻底颠覆认知的、完全由几何符号和能量光点构成的文字!与他刚刚在巨大屏幕上惊鸿一瞥看到的流动信息如出一辙,但此刻,它如此具体,如此静态地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一簇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噌”地一下在王大海死寂的心底点燃。沟通的钥匙,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密码,或许…就在这里!
疤痕脸队长正对着屏幕和瘦高男人唾沫横飞地咆哮,显然陷入了某种技术细节的激烈争论,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瘦高男人则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数据洪流,手指翻飞。
机不可失!
王大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虚浮感和疤痕脸目光带来的无形重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装作体力不支、需要倚靠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那张金属长椅靠近。几米的距离,在疤痕脸暴躁的吼声、机器低沉的轰鸣、以及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下,仿佛被拉长成了一条危机四伏的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