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铁穹之下(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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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连个管子都插不准!”一声尖利的呵斥在身后响起。

一个穿着稍显干净的深蓝色制服、袖口镶着一条黄杠的小头目模样的男人,叉着腰,指着王大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男人嘴里噼里啪啦蹦出一连串急促的音节,王大海只能捕捉到几个重复的、充满恶意的爆破音,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那个壮硕的焊疤脸汉子皱了皱眉,走过来,没理会小头目,直接抓住王大海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按住王大海握着管道的手,引导着管道前端以一个特定的角度倾斜,然后猛地向前一送!

咔哒!

一声清脆的契合声响起,管道稳稳地卡进了接口。

焊疤脸松开手,拍了拍王大海的肩膀,又咕噜了一声,这次的声音似乎温和了一些。他指了指接口处的几个卡扣,做了个旋转锁紧的手势。王大海立刻明白了,连忙模仿着,费力地拧动那些冰冷的金属卡扣。

小头目见没人理他,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搬运、安装、拧紧……循环往复。汗水浸透了王大海后背的工装,冰冷的金属管道和湿滑的环境让他手指冻得发麻。沉重的体力劳动榨干了他刚刚恢复的体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灼烧般的疼痛。休息时间短得可怜,就在通道口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工人们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裹的、颜色可疑的块状物——深绿色、灰褐色、暗黄色,散发着海藻和发酵物的混合气味。

焊疤脸递给王大海一块墨绿色的“食物”。入手冰冷坚硬,像一块粗糙的石头。王大海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咸腥味混合着某种海草的苦涩瞬间充斥口腔,口感像嚼着浸透了海水的木屑。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力咀嚼、吞咽,喉咙被刮得生疼。胃里传来一阵空虚的灼烧感,这玩意儿提供的热量似乎远低于消耗的体力。

他注意到焊疤脸在吃一种暗黄色的块状物,气味似乎没那么冲。王大海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墨绿块,又指了指焊疤脸的暗黄块,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和询问的表情。

焊疤脸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咧开黄牙笑了笑,把手里的暗黄块掰了一半,递给王大海,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做了个满足拍肚皮的动作,然后指了指王大海的墨绿块,做了个呕吐的鬼脸,又指了指远处一个巨大的、不断有工人推着满载墨绿色藻饼小车进出的闸门。

王大海瞬间懂了:墨绿的是最劣质的“基础口粮”,暗黄的稍好一点,是“工头口粮”或者“奖励”。那个闸门后面,就是生产这种“食物”的源头——巨大的藻类培养槽。看着那些推着小车、佝偻着背的工人,王大海心里一阵发凉。

结束了一天漫长而疲惫的劳作,王大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分配给他的“住处”——一个位于巨大管道夹层中的狭窄隔间。所谓的床,就是一块固定在墙壁上的冰冷金属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合成纤维垫。隔间没有门,只有一个垂下的厚重帆布帘子,勉强隔开通道里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和工友们粗重的鼾声、咳嗽声。

他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板上,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议。隔间壁上,不知是谁用锐器刻下了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简陋的图画:一个哭泣的简笔小人,旁边画着几条波浪线(海?);一个像房子的方块,上面打了个叉;几个粗糙的、代表不同颜色藻饼的色块涂鸦……

王大海的目光被这些涂鸦吸引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借着隔间外通道里昏暗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光,仔细辨认着。那个哭泣的小人符号,他在一些疲惫工人的麻木眼神里见过。那个被打叉的房子符号,是否代表无法回去的家乡?那些藻饼色块,是他们对食物的渴望或厌恶?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视若珍宝的金属卡片,借着微光,再次凝视卡片右下角那组符号:实心圆点,三道竖线,交叉的“X”。这组符号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他尝试着,用指甲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笨拙地模仿着刻下这组符号。

刻痕很浅,歪歪扭扭。他又努力刻下卡片正面的几个相对简单的几何符号。然后,他指着墙壁上那个哭泣小人的涂鸦,又指了指自己,脸上做出一个极度疲惫、痛苦的表情。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躺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更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理解他这笨拙的“语言”。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短暂休息间隙。王大海靠着冰冷的管道坐着,小口啃着那令人作呕的墨绿色藻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远处一个相对干净的通道口。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内部交易点,几个工人正用自己省下来的口粮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玩意儿,跟一个穿着稍好、带着个破旧金属箱子的老头交换东西。

老头箱子里大多是些劣质的烟草卷、粗糙的止痛药膏,甚至还有几小块颜色稍浅些的藻饼。交易过程很原始,基本靠比划和几声简短的吆喝。王大海注意到,当有人拿出一种晒干的、巴掌大小、闪着银色鳞片的东西时,老头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给出的交换物也慷慨得多。那是鱼干!虽然脱水严重,但王大海认得那形状!

一个瘦小的工人似乎想换点好烟草,他小心地拿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片深紫色的、晒干的叶子。老头拿起一片闻了闻,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又指了指箱子里的烟草,意思是要两包叶子换一撮烟草。

瘦小工人脸上露出为难和急切的神色,他指着自己的叶子,又努力做出一个陶醉吸烟的动作,嘴里发出“嘶——哈——”的声音,试图说明这叶子品质很好。老头不为所动,坚持地晃着两根手指。

瘦小工人急了,他猛地指向老头箱子里那几条珍贵的银色鱼干,又指了指自己的紫色叶子,然后用力竖起一根手指,意思是用一包叶子换一条小鱼干。

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摆摆手,嘴里发出一连串快速的、充满嘲弄的音节。瘦小工人涨红了脸,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比划着,两人争执起来。

突然,瘦小工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炭笔,在旁边还算干净的金属墙壁上,画了起来!他先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然后在鱼旁边画了一小堆叶子,最后在鱼和叶子之间画了一个大大的等号(=)。

老头看着那简陋的图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认为一条鱼的价值等同于这一堆叶子。老头嗤笑一声,拿起炭笔,在瘦小工人画的等号上狠狠地打了个叉(X),然后在鱼下面画了一条短竖线,在叶子堆下面画了两条短竖线,最后在鱼和一条竖线之间画了个箭头,在叶子堆和两条竖线之间也画了个箭头。

王大海的心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简单的符号:鱼-\u0026gt;|,叶子-\u0026gt;||。

这绝不是随意的涂鸦!老头在用符号表达价值!一条鱼对应一根竖线(一个单位),一堆叶子对应两根竖线(两个单位)!所以他认为叶子堆的价值是鱼的两倍!所以他要求两包叶子换一条鱼!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符号!简单的符号可以代表具体的物品和价值!可以进行基础的交流!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张冰冷的卡片。卡片右下角那组符号:实心圆点,三道竖线,交叉的“X”!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站起身,在周围工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到那个交易点。他无视了还在争执的老头和瘦小工人,直接拿起地上那块炭笔,在老头画的符号旁边,用力地画下了卡片上的那组符号:●|||X

然后,他指着自己,又指着这组符号,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的、带着询问意味的音节:“呃?”

老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疑惑地看着墙壁上那个陌生的符号组合(●|||X),又看看王大海急切的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王大海没有气馁。他指着老头画的那代表“鱼”的简笔画,又指了指代表“一个单位”的竖线(|),然后,他再次指向自己画的那三道竖线(|||),用力地竖起了三根手指!紧接着,他指向那个交叉的“X”,做了个严厉禁止的手势!

最后,他再次指向自己画的那组完整符号(●|||X),然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老头浑浊的眼睛慢慢瞪大了。他看着王大海竖起的三根手指,看着禁止的手势,看着对方拍胸脯的动作,又看看墙上那组陌生的符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脑中形成。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工人,难道是在说……这个符号(●|||X)代表他自己?而且代表着某种“禁止”或者“限制”?

老头脸上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警惕的神情。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王大海,目光在他右肩那道几乎看不见的银痕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墙上那组符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咕哝了一句模糊不清的音节,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箱子,警惕地看了王大海一眼,匆匆离开了。

交易点周围短暂的寂静后,响起工人们压低的议论声。那个瘦小工人也忘了争执,惊疑不定地看着王大海,又看看墙上那两组符号。

王大海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老头虽然没懂全部,但他看懂了最关键的部分——他王大海在用符号表达自己!并且对方感到了震惊和警惕!

他成功了!用最笨拙的方式,用这陌生的点线文字,第一次撬开了沟通的缝隙!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污迹和冻疮的手,缓缓握紧。那张冰冷的金属卡片,此刻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紧贴着他的胸口。在这个冰冷、沉重、用藻饼和汗水构筑的钢铁世界里,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锚点——一个由三道竖线和一个交叉符号构成的、代表着“王大海”的锚点。

铁锈、汗水、海藻饼的咸腥味,还有永不停歇的机器嗡鸣,构成了“铁穹”下层最顽固的背景音。王大海靠在冰冷的管道上,粗粝的工装摩擦着新生皮肤尚未完全适应的后背。他摊开粗糙的掌心,用半截磨钝的炭笔,在布满冷凝水汽的冰冷金属壁上,专注地刻划着。

不是哭泣的小人,也不是简陋的房子。他刻下的,是那张金属卡片右下角那组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符号:●|||X。线条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结构却异常清晰。

“喂!0137!”巴图粗粝的吼声像一柄生锈的锤子砸过来,带着动力装甲沉重的脚步声。那只独眼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王大海和他身前金属壁上那组新鲜的刻痕。

周围的嘈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搬运管道的焊疤脸汉子停下了脚步,几个靠着管道打盹的工人也瞬间清醒,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惊疑、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金属壁上刻东西不是稀罕事,但刻这种……星环通用语的符号?这绝不是下层工人会干的事。上一次有人在墙上乱刻被巡逻队发现,那人被拖走时凄厉的惨叫,很多人还记得。

巴图庞大的装甲躯体停在王大海面前,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冰冷的装甲手指伸出,带着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精准地指向那组●|||X。

“这,”巴图的声音低沉下去,像砂砾在铁桶里滚动,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压迫感,“是什么?谁让你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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