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铁穹之下(下)(1 / 1)
王大海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撞击着胸腔。他抬起头,迎向那只审视的独眼。巴图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他新生的皮囊,仿佛在解剖一个危险的谜团。王大海没有退缩,也没有慌乱。他指了指自己,又用力点了点那组刻痕的中心,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呃!”(我!)
然后,他指向刻痕旁边,巴图刚刚踏过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被动力装甲踩得稀烂的墨绿色藻饼残渣。他又指向远处通道口,那个供应劣质藻饼的巨大闸门方向。最后,他的手指回到那组符号上,尤其是那个醒目的“X”,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斩钉截铁的切割手势——不要!拒绝!
巴图覆盖着装甲的头颅微微偏了一下,独眼里的审视光芒闪烁不定。他看看王大海,看看地上的藻饼残渣,又看看那组刻痕,尤其是那个代表拒绝的“X”。周围的工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焊疤脸汉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沉默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通道里,只有远处机器的嗡鸣在空洞地回响。
几秒钟后,巴图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的喷气声。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发怒。覆盖着装甲的大手猛地一挥,指向通道深处堆积的管道残骸。“干活!别磨蹭!”声音依旧粗粝,但那股针对符号的尖锐压迫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危机暂时解除。王大海沉默地站起身,走向那堆冰冷的金属。他能感觉到背后巴图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探究?以及焊疤脸汉子投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和鼓励的眼神。
日子在沉重的管道、滑腻的接口、刺骨的寒气和令人作呕的藻饼中缓慢流逝。王大海的身体在适应,新生的肌肉在酸痛中变得结实,对那墨绿色“食物”的生理排斥感也稍稍麻木。他的眼睛和耳朵却像永不疲倦的雷达,贪婪地捕捉着这个钢铁世界的一切细节。
他注意到工人身上磨损的工装颜色并非完全统一。像他这样的管道工、藻饼搬运工,大多是深灰色,沾满油污和锈迹。而像那个呵斥过他的小头目,穿的是深蓝色镶黄杠的制服。偶尔能看到穿着更整洁的浅灰色制服、行色匆匆、手里拿着发光板子的人,他们经过时,深灰色的工人们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或让开道路。还有极少数穿着纯白色、质地明显不同的制服的人,他们出现时,连巴图那样的监工都会站直身体,沉默地行注目礼。颜色,无声地划分着这座钢铁巨塔的森严等级。
休息的间隙,他不再只是蜷缩在角落。他会凑到人堆边缘,听那些疲惫的工人用粗粝的嗓音交谈。他捕捉到了一些重复出现的词汇:“巴图”(Batu)、“老林头”(OldLin)、“冷槽”(ColdTank)、“铁穹”(IronDome)、“藻饼”(AlgaeCake)、“深渊海”(AbyssalSea)……他像一个蹒跚学语的幼儿,将这些音节与眼前的具体事物和场景强行关联。
焊疤脸汉子叫“格鲁”(Gruk)。王大海尝试着模仿这个音节,对着他发出含糊的“格…鲁…”。格鲁先是一愣,随即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用力拍了拍王大海的肩膀,震得他差点摔倒。周围的工人也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王大海也跟着咧了咧嘴,一种微弱的、融入的暖意,第一次在冰冷的铁穹下滋生。
一次在巨大的冷却槽底部清理冷凝管道的污垢时,王大海听到头顶的网格通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喊叫。他抬起头,透过网格,看到几个浅灰色制服的人正连滚爬爬地跑过,其中一个手里死死抱着一个透明的罐子,罐子里有几条银光闪闪、活蹦乱跳的小鱼!
“深渊银梭!他们竟然抓到了!”格鲁凑过来,压低声音,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兴奋和羡慕,“这帮家伙,胆子真肥!敢去中层管道区偷捞!这玩意儿,顶得上我们干半年的工分!”
深渊银梭?王大海记住了这个名字。那些工人视若珍宝的银色小鱼干,原来叫这个。它们来自更深、更危险的区域。
最让王大海感受到这个世界一丝不同气息的,是“潮汐日”。
那天,沉重的劳作似乎提前结束了。通道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压抑的兴奋。连巴图的吼声都少了些暴躁。巨大的藻饼加工区闸门附近,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工人们脸上依旧疲惫麻木,但眼神深处,却跳动着一丝微弱的期待。
王大海跟着队伍。轮到他时,分发口粮的机械臂没有吐出那令人反胃的墨绿色块,而是落下了一块稍小、但颜色呈现出一种奇异浅绿色的藻饼!入手不再那么冰冷坚硬,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类似海风的清新气息。
“浅海春藻饼…一年就这一次…”旁边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工人,用几乎只剩气音的声音喃喃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浅绿色的饼捧在手里,像捧着稀世的珍宝。
王大海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咬下。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淡淡咸鲜和植物清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虽然依旧粗糙,却少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苦。胃里的灼烧感似乎也被这微弱的新鲜感抚平了一些。这就是“潮汐日”的馈赠?为了什么?
夜晚,回到那管道夹层中的冰冷隔间。王大海没有立刻躺下。他靠着冰冷的壁板,借着通道里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光,借着那块浅绿色藻饼带来的、短暂的精神慰藉,再次拿出了炭笔。
这一次,他不再只刻那组代表自己的符号。他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缓慢而坚定地刻划起来。
他先画了一条歪歪扭扭、但极力表现出闪光的鱼——深渊银梭(●+波浪线)。在它下面,刻了代表高价值的“|||”(三道竖线)。
然后,他画了一个粗糙的方块,里面涂上深绿色——劣质藻饼(■+深绿涂鸦),下面刻着代表低价值的“|”(一道竖线)。
接着,他画了一个同样的方块,但涂上了今天得到的浅绿色——浅海春藻饼(■+浅绿涂鸦),下面刻了“||”(两道竖线)。
最后,他在墙壁的下方,画了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简笔小人:深灰色(自己)、深蓝色镶黄杠(小头目)、浅灰色(匆匆过客)、纯白色(高高在上者)。他没有刻代表价值的竖线,只是用位置的高低和衣服的颜色,无声地诉说着这座钢铁巨塔的森严。
刻完最后一笔,王大海放下炭笔,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靠着墙壁,疲惫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隔间的帆布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一角。巴图那覆盖着装甲的庞大身影堵在门口,红色的警示灯在他冰冷的装甲表面流淌。他没有说话,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墙壁上那些新鲜的、由符号、图画和简单价值标记构成的“语言”。
巴图的目光在那代表深渊银梭的高价值符号(●+波浪线|||)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代表不同藻饼价值的标记,最后落在那几个用颜色和位置区分身份的小人上。他的视线在王大海刻下的、代表他自己的●|||X上定格了几秒。
通道里机器的轰鸣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只有巴图沉重的呼吸声从装甲内部传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看了很久,久到王大海几乎以为他会像踩碎一块劣质藻饼那样,用动力装甲的巨足碾碎这面“墙壁”。
最终,巴图什么也没说。覆盖着装甲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厚重的帆布帘无声地落下,隔绝了那冰冷的红色目光和沉重的压迫感。
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了通道永不停歇的机器嗡鸣之中。
王大海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气息。黑暗中,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墙壁上那些由炭笔刻下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符号。冰冷的触感下,一种微弱却真实的联系,如同深海中不易察觉的暖流,悄然滋生。他不再只是“0137”,他是那个用●|||X拒绝藻饼、试图理解深渊银梭和浅海春藻、用颜色描绘这座铁塔的人。
铁穹的冰冷依旧,机器的轰鸣永在。但在这片沉重的钢铁与黑暗之下,一簇用符号点燃的、微弱的火苗,正在王大海的墙壁上,倔强地燃烧。
铁穹的嗡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它有了节奏。深沉的震动是底层熔炉的心跳,尖锐的嘶鸣是蒸汽管道的喘息,远处规律的低频撞击,是巨大的藻类压榨机在工作。王大海靠在冷却槽冰冷的边缘,粗糙的工装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几道被管道边缘刮出的新鲜红痕。他摊开掌心,那块磨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炭笔头,在布满冷凝水汽的金属槽壁上轻轻划过。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符号,而是一张简陋的“地图”。
他用炭笔勾勒出几条扭曲、交错的粗线,代表他们所处的巨大管道网络。在一个岔路口,他用力涂黑了一个区域——那是巴图严禁靠近的“深层维护通道”,入口永远被锈迹斑斑的沉重闸门封锁,上面蚀刻着巨大的“X”和代表危险的辐射状符号。王大海在闸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然后,他的笔锋延伸出去,画了一条向下的、带着漩涡标记的波浪线,指向更深处——那是格鲁口中充满敬畏与恐惧的“深渊海”。波浪线旁边,他画了一条简笔的、闪着银光的小鱼(●+波浪线),并在下面郑重地刻下三道竖线(|||)。
他刚画完,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就挨着他蹲了下来。是格鲁。焊疤脸汉子看着槽壁上的“地图”,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伸出粗糙的食指,点了点那个被涂黑的区域(深层维护通道),喉咙里发出低沉、含糊的咕噜声,同时用力摇了摇头,脸上做出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最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上方——意思是“那里有眼睛盯着,不能去”。
接着,格鲁的手指移到那条向下带着漩涡的波浪线(深渊海),他的表情变得复杂,混合着向往和本能的畏惧。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大海,然后做了个划水的手势,最后指向那条银色小鱼。他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比划了一个“抓”的动作。
王大海的心猛地一跳。格鲁在暗示,深渊海,可以偷偷去?为了深渊银梭?
格鲁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用力点了点头。他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这个角落,然后飞快地从自己油腻的工装内袋里,掏出一小块东西。不是藻饼,而是一块薄薄的、边缘不规则的暗蓝色金属片,像是从某个废弃设备上掰下来的。金属片的一面,用某种锐器歪歪扭扭地刻着几道短线和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
。格鲁把金属片塞到王大海手里,又指了指槽壁上代表深渊海的那条波浪线,做了一个“拿着”、“有用”的手势。金属片入手冰凉沉重,边缘锋利。王大海翻过来,看到背面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箭头,指向一个由两个三角形叠加的符号。他完全看不懂,但这显然是某种“路标”,属于格鲁他们这些底层工人之间、在钢铁迷宫中摸索出来的生存密码。
王大海用力握紧了那块粗糙的金属片,指尖能感受到刻痕的凹凸。他感激地对格鲁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含糊但清晰的音节:“格…鲁…谢!”
格鲁咧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依旧沉重,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几天后,一次大规模的冷却系统维护让B区彻底停摆,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难得地停歇下来,只剩下管道冷却收缩的“嘎吱”声。空气中弥漫着泄压后的蒸汽味道和更浓的海腥气。疲惫的工人们散落在通道各处抓紧时间休息,连监工也松懈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