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发光的血与冰冷的墙(1 / 1)
巴图的脚步声,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深井,彻底沉入通道尽头粘稠的黑暗里。那股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肺叶无法张开的威压,也随之被卷走,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真空。
减压舱废弃的平台,这块被巨大铁穹遗忘的金属残骸,重新被绝对的死寂和墨汁般浓稠的海水包裹。
唯有王大海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喘息,在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回声的金属腔体里,徒劳地冲撞着冰冷的四壁,每一次都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流动。
他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货物,瘫坐在横亘的冰冷钢梁上。
后背紧贴着锈迹斑斑、湿滑黏腻的金属舱壁,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得可怜的工装,直抵脊椎,激得他一个哆嗦。
右手掌心还残留着不久前触碰暗影鳐滑腻表皮时的冰凉触感,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要挣脱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
他用力将手按在同样冰冷的膝盖上,试图压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下方水域。
那片被巴图狂暴电弧撕裂的发光珊瑚礁区域,浑浊的泥沙正像肮脏的雪片般缓缓沉降。
破碎的珊瑚枝杈闪烁着微弱而绝望的光芒,如同垂死生物最后的痉挛。
那个沉底的“黑钩”成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这一片被暴力蹂躏后的浑浊与死寂。
至于那条价值连城、引得各方觊觎的暗影鳐?更是杳无痕迹,仿佛它本身就是这片黑暗孕育出的一个幻影。
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丝。
那淬着幽蓝毒光、带着倒刺的三爪钩矛,就会像钉死一只虫子般,洞穿他的腕骨,将他永远留在这深渊边缘,成为堆积在铁穹基座下无数无人认领的白骨中,最新鲜也最不起眼的一具。
“鱼少了,钩子自然就露出来了…”
巴图临走前抛下的冰冷话语,如同淬了神经毒素的冰针,一遍又一遍,顽固地扎进王大海的脑髓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幻痛。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的工分板。七个饱满、灼热的黄色光点(|||)正安静地燃烧着——这是他拼上性命换来的“希望”。就在几分钟前,这点微光还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支撑着他。
但此刻,那点暖意早已被后怕的冷汗彻底浇熄,只留下刺骨的冰凉,顺着脊椎一路蔓延。
太急了。
他闭上眼,格鲁那张因高烧和疼痛而扭曲的焊疤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躺在医疗室那张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气息的冰冷铁床上,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是在拉风箱,绷带下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淡黄色的、散发着不祥气味的组织液。
工分板上的每一个光点,都像是从死神指缝里抢出来的一根细绳,勉强维系着格鲁摇摇欲坠的生命。
可这急,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成为另一根断裂的绳索。
“操!”一声低哑的咒骂从喉咙深处挤出。王大海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摸索着怀里,那块边缘粗糙、带着奇特暗蓝色泽的金属片紧贴着胸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硌得皮肉生疼。
就是这东西,上面那个该死的箭头,指向那片发光的珊瑚礁,带来了这场几乎致命的陷阱。
那两个叠加在一起的、线条简洁却透着诡异气息的三角形符号,到底是什么?
是通往难以想象的财富密码?还是……一张精确计算好的、通往地狱的催命符?
不能再待下去了!
每一秒停留,都像是在等待黑暗中蛰伏的猎手扣动扳机。
他像一只被天敌惊扰的鼹鼠,手脚并用,沿着来时那条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窄缝隙和废弃的管道通道,仓皇地向回爬去。
冰冷的、布满锈蚀颗粒和不明粘液的金属表面摩擦着他的工装和裸露的皮肤。
每一次狭窄的拐角,每一次身后或侧方阴影的轻微晃动,都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耳中只剩下自己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声。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随时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扑出一条深蓝色的鬼魅身影,或者一支带着死亡尖啸的猩红钩矛。
当那熟悉的、混杂着浓烈机油、腐烂藻饼和某种劣质消毒水酸腐气味的空气涌入鼻腔时,王大海几乎虚脱。
他蜷缩在B区外围通道入口处相对安全一点的阴影里,贪婪地呼吸着这浑浊却“安全”的空气。
不远处,巨大的管道深处传来低沉而持续的机器轰鸣,那曾经令人烦躁的噪音,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至少,这声音证明他还活着,还在这座巨大钢铁坟墓的最底层,艰难地喘息着。
他没有立刻去找老林头。工分板上那七个饱满得刺眼的光点(|||),此刻不再是希望,而是烫手的火炭,是黑暗中无比醒目的靶心。他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一个巨大冷却槽投下的、如同实质般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壁。他努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深呼吸,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每一次吸气,肺部被电弧灼伤的地方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隐痛,铁锈般的血腥味顽固地萦绕在喉咙深处。
“大海…?”一个沙哑、虚弱得如同破旧风箱漏气的声音,从旁边一堆废弃冷凝管的阴影里传来。
王大海猛地抬头,心脏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是格鲁!那个焊疤脸的汉子,不知何时拖着残躯,硬是挪到了这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他半边脸和整条左臂都裹着厚厚的、早已被渗出液浸染得发黄的绷带,散发着淡淡的腥甜和腐臭味。他背靠着一堆冰冷的、布满冷凝水珠的废弃管道,整个人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干裂的嘴唇布满了血痂,唯一露出的那只右眼,曾经闪烁着凶狠与狡黠的光芒,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深入骨髓的痛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他胸口的伤,让他眉头紧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药…”格鲁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灼伤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极其费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缠满绷带、正缓慢渗出淡黄色液体的胸口,“…快…没了…疼…烧得…骨头都…化了…”
王大海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万丈冰窟。他当然知道!那罐从老林头那里用几乎全部积蓄换来的、清亮如水的特效药膏,是格鲁现在唯一能稍微缓解剧痛、抑制炎症蔓延的东西。他每天像守财奴数金币一样,小心翼翼地省着用,用最小的指腹蘸取一点点,涂抹在格鲁最严重的伤口上。可即便如此,那小小的金属罐底,还是无情地露了出来,宣告着希望的枯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那块冰冷的工分板。七个饱满、灼热的黄色光点(|||)瞬间亮起,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光芒显得如此刺目,仿佛七颗微缩的太阳。王大海指了指那光芒,又急切地指向通往医疗室方向的主通道,最后对着格鲁做了一个清晰而急切的“换药”手势。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一丝刚刚燃起的希望——有工分了!格鲁有救了!
然而,格鲁浑浊的眼睛扫过工分板,当那七个灼热光点映入他仅存的瞳孔时,异变陡生!那瞳孔不是欣喜地放大,而是如同受惊的毒蛇般,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使得他本就可怖的面容显得更加骇人!
“别!!!”格鲁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嘶哑和前所未有的尖锐恐惧!他那只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王大海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格鲁的身体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他强行压下声音,凑近王大海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冰碴:“不能…亮!收起来!快!黑钩…那群鬣狗的鼻子…比刀还快!他们闻着…工分的味了!老林头…他的摊子…被蓝杠子盯死了!就在…刚才!!”
仿佛是为了给格鲁这血泪的警告做最残酷的注脚,通道深处,距离他们藏身阴影不过几十米的地方,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粗暴的喧哗和刺耳的呵斥声!
“搜!给老子仔细搜!这老棺材瓤子肯定夹带了私货!骨头缝里都能榨出油来!”
“妈的!工分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呢?晦气!”
“老东西!说!最近谁在你这里换过大额的?嗯?是不是给黑钩销赃了?!”
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袖口镶着刺眼黄杠的“蓝杠子”,像一群饿狼围住了瑟瑟发抖的猎物,正粗暴地推搡着缩在墙根的老林头和他那个破旧不堪的工具箱。老林头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的泪水,嘴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他那块视为命根子的金属工分板,被一个满脸横肉的蓝杠子粗暴地夺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似乎想从上面刮下点油星来。箱子里的劣质烟草卷、几罐黑乎乎的药膏和一些零碎的工具被粗暴地翻倒出来,散落一地,被肮脏的靴子踩来踩去。老林头想去捡,却被粗暴地一脚踢开,蜷缩着,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阴影深处,王大海和格鲁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格鲁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收得更紧了,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无声地传递着令人窒息的讯息:看!这就是光点亮了的代价!这就是被盯上的下场!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王大海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工分板上那七个光点(|||),此刻不再是希望之光,而是七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死死按在他的胸口,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去找老林头换药?那无异于举着火把冲向狼群,自寻死路!可是…不换药呢?格鲁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可怕的伤口一点点溃烂、流脓,高烧烧干他最后一丝意识,听着他在无边的剧痛中哀嚎着,活活疼死、烧死在这冰冷的角落里?
绝望,如同这片铁穹之外那冰冷、沉重的墨色海水,无声无息,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低下头,看着工分板上那七个沉默燃烧的黄点(|||),那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眼,像黑暗中无声嘲弄着他的七只眼睛,冰冷地映照着他此刻的走投无路。
“走…”格鲁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下气流,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下巴,指向通道更深处,一个被巨大废弃阀门、断裂的冷凝器管道和各种扭曲金属残骸堆积成的、如同怪兽巢穴般的黑暗死角,“…跟我…来…快…”
王大海猛地惊醒,压下翻涌的绝望。他用力搀扶起格鲁几乎无法支撑的身体。两个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男人,如同从惨烈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相互支撑着,踉踉跄跄地挪向那片由冰冷钢铁尸骸构成的、更深邃的阴影深处。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布满油污和锈迹的地面上,发出粘滞的声响。
这里远离主通道的喧嚣和光线,只有高处某个破损的通风口,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灯,无力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如同细小幽灵般的尘埃。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在角落里——那是浓烈的腥甜铁锈味、陈年油污的腐败气息、某种深海淤泥的阴冷,或许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金属本身腐朽衰败的味道?这味道钻进鼻腔,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格鲁几乎是瘫软着,靠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布满冷凝水珠的废弃球形阀门上。沉重的喘息声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掉。他仅存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大海,里面燃烧着痛苦、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阀门底部——那里是整个阀门锈蚀最为严重的地方,凝结着厚厚一层暗红近黑的、如同干涸凝固了百年的血痂般的污垢,散发着一股更加浓烈的腥锈气。